寵渡悠悠醒轉(zhuǎn),片刻惺忪,腦海里猛地閃過昏迷前的情形,頓一激靈,不自覺翻身弓背,隨時應變,沒承想因此牽扯傷口,只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咝兒咝兒”倒吸著涼氣,一邊警惕地打量周圍。
一盞青燈。
二三石凳。
四面環(huán)壁。
——赫然一座山府!
山頂封閉,只正前方開有一拱洞,截下一爿不規(guī)整的日光。觀其慘淡模樣,分明是余暉,顯然時已向晚。
眼前全無早前光景;豎耳細聽,也未聞打斗之聲,寵渡忖道:“竟不知他五仙與落云子幾人如何交涉。”到底無暇探究,只慶幸目下安全。
忽覺傷疼一陣緊似一陣,四肢百骸的痛楚連綴成片,火辣辣的,寵渡翻衣乍看,依稀見得幾處傷眼上已敷了藥膏,料是桃谷五仙所為,不由蹙眉納罕道:“按說妖人殊途,他五個為何替我療傷?
“總不至于……是友非敵?抑或看在狼伯面——”
——誒,不對!
一念及此,寵渡思緒陡轉(zhuǎn),忙抵近燈光,掀衣細察;及至抬頭,滿臉難以置信,一時無言。
沒記錯的話,自個兒身上除了各種刮擦,僅兩處曾被劍氣貫穿。
此番怎會數(shù)出五個血洞來?
多出的三個從何而來?
最為詭譎的還在于,傷處藥膏不單涂抹手法不同,且色彩各異,總有赭、黃、白、綠、灰五色,竟似分別出自五人之手。
眼珠骨碌碌一轉(zhuǎn),腦海里蹦出個荒誕想法,寵渡瞠目咋舌,“莫非……”不得不心憂老狼,喃喃自言道:“我尚且如此,只怕狼伯遭遇更甚。卻不知他今在何處,是否安好……”
話猶未了,驀地響起桀桀笑聲。有人應曰:“你倒時刻記掛著老夫,不枉相交這一場。”
其聲沙啞,冷不丁從燈光所不及的黑暗中傳出,幽幽森森,聞之如鬼似魅。寵渡被駭?shù)靡欢哙拢杏X人音似曾相識,這才試探著喚曰:“前輩?”
“正是……”老狼話言未了,禁不住咳嗽幾聲。
“前輩醒轉(zhuǎn)就好。”寵渡循聲覓去,本來有傷在身,自也疼得慌,跌跌撞撞摸至近前,見布條俱被鮮血染紅,將老狼裹得跟粽子似的,一連三問,“前輩傷勢如何,是否內(nèi)服丹藥,可曾添得新傷?”
“老夫身上幾無完處,可沒地方另添傷口了。”狼伯哭笑不得,“據(jù)你話中之意,果然被做了手腳。”
“如此說來,前輩曉得原委?”
“依我之見,爾必已有推測。”
“料是桃谷五仙所為。”
“不錯,正是他五人使壞。”
“可晚輩實在猜不透此舉用意。”
“這就不得不提五位道友的性子了……”老狼且喘且言,便將桃谷五仙的來歷給寵渡一并簡述。
原來五仙本也是妖怪,自打開竅后便在這方圓百里的桃林中一心修煉,采天地靈氣,受日月精華,成百近千年來彼此扶持,患難與共,迄今已然同氣連枝,情堪手足,雖族類有別,卻親似一母同胞。
然則五妖性如頑童,行事乖張,難以常理度之;偏又自詡“以理服人”。想是為了排遣清修之苦,彼此間不乏打鬧,常于細枝末節(jié)處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每每吵得不可開交。
少有的論定之事,便是依照各自實力強弱,大概理出個排行:
老大桃狐仙,乃是赤狐成精;
老二桃黃仙,乃深山中一只黃皮子修成人形;
老三桃白仙,原身是刺猬;
老四桃柳仙,乃蛇精;
老五桃灰仙,鼠精。
——此民間所謂“保家仙”是也!
但這“狐黃白柳灰”的行次,五仙也只勉強認可;除此而外一應事體,則概無定準,往往誰都不服誰,平素里漫說逮著機會,哪怕沒有機會,也要千方百計尋出個由頭,一較高下。
即如眼前,寵渡聽罷老狼所言,總算回過味兒來,頓時腦瓜子嗡嗡的,道:“意即為了比一比誰家丹藥最為靈妙,他五人在我身上現(xiàn)戳了仨窟窿,以便于分派,一人一個?”
“孺子可教。”老狼縱然扯痛傷口,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且、且以老夫看來,為求公允,他五個必將血洞弄得一模一樣方才罷休。”
“這群丑鬼!真氣煞人也!”寵渡攥緊拳頭,切齒嗔道,“幸我當時暈厥,故不知痛。”
“到底還在人家地盤上,當心隔墻有耳,被聽了去。”
誰承想一語成讖,老狼話音甫落,先有一通陰笑響在洞外,——“噫!小娃娃不識好歹。爾為我等所救,不思知恩圖報,反將詈言辱沒。是何道理?”
旋即另有一人接過話頭,“大的是真狼,小的真是‘白眼狼’。”
“嘿嘿。難怪能湊對兒。”
“正好一挑。”
“該打。”
“呀!真被聽見了。”寵渡苦笑低語,“如之奈何?”
“見機行事。”老狼低聲叮囑。
“既是天性乖常,盡力避免觸怒幾人便了。”寵渡正自思量,不防平地風起,將自己與老狼裹了,倏忽掠出山洞。
老狼被輕置于平地,穩(wěn)穩(wěn)當當,道:“多年未見,五位道友別來無恙?不幸有傷在身,無從全禮,望乞恕罪。”五妖不應,只饒有興味盯著摔在地上的那抹人影。
竟是寵渡被風卷順勢甩出,跌在塵埃接連幾滾,啃了滿嘴泥,尚未爬將起來便聽人爭相笑道:“須知我?guī)讉€向來是以理服人的。”“非是妖人殊途,實爾出言不遜,理該有此下場。”“娃兒莫要慌,慢慢地起來。”
可憐寵渡被摔得頭暈目眩,骨酥筋麻,翻身暗罵道:“服你大爺。”一邊啐去口中草屑碎土,一邊偷眼觀瞧。
他自幼與狼群為伍,夜視目力本就極好;加之此時皓月當空,皎皎輝光下,林間一片雪亮,故而識人辨物分外真切。卻見五妖環(huán)伺,分別生得怎個模樣:
正上方一人頭挽雙髻,兩頰凹陷,眼尾上翹,腮垂銀髯,面如重棗,穿赭服,懸空浮于樹巔;
左首一人戴魚尾冠,穿淡黃服,兩道黃眉,面如鍋底,盤腿坐于高崗;
右首一人一字巾,水合服,腰束絲絳,尖鼻豆眼,面白如霜,身形渾圓,酒酣微醺,醉臥于青石之上。
后方一人蓮子箍,似頭陀打扮,著綠袍,豎瞳圓目,腰腹以下隱于叢間,拄一根蛇頭拐杖——令寵渡不由想起殺害老頭子的畢梳也拄著蛇杖;
前方地面上,一人負手而立,握一桿煙槍在身后不自覺擺蕩,其貌恰如所料,果然尖嘴猴腮,板牙外凸,兩撇八字胡,正是寵渡昏厥時隱約見過的那只“耗子”。
雖不確知誰是誰,但“以貌取人”卻也能猜得幾分,寵渡暗想:“禮多人不怪,先打個招呼總是沒錯。”便望那“耗子臉”道人納頭便拜,“見過灰仙前輩。”
“素未謀面,小娃娃卻一眼識得本仙,顯見聽過我等不少事跡。”桃灰仙轉(zhuǎn)望老狼,似笑非笑,“你這老小子好沒道理,經(jīng)年未晤,一來便揭我的底。”
“上回老狐貍同你來,一劍削去半谷桃花。”黃袍道人忿忿不平插進話來,“尋不見老狐貍,這筆賬自然算在你這老小子頭上。”
“早前似聽狼伯提過這茬,彼所謂‘老狐貍’應是當初從牟臨川手中救我命的那位胡先生了。”寵渡暗道緣分奇妙,卻聽那一字巾道者含混言曰:“說……說是釀酒,也不曾與本仙享用。”
“一碼歸一碼。”桃灰仙將話頭撥轉(zhuǎn)回來,揮著煙桿朝周遭作勢比劃,“我兄弟五人向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小娃娃既認出我來,自逞機靈,便不能厚此薄彼,也該認認我四位哥哥。”
“辨得清還則罷了;”雙抓髻道人陰笑道,“如若辨錯一個,哼哼!……”
“烤來下酒吃。”
“燉湯更鮮。”蛇杖道者目綻森光。
“若論鮮嫩,如何比得生食?”
“三位弟弟還依我——”黃袍道人舔了舔嘴唇,猛而察覺說漏了嘴,自個兒便緘口不言了。
其余四妖也后知后覺,不約而同看向高崗上,各捏一把汗;轉(zhuǎn)頭瞥見寵渡蹙眉苦思,一副不解模樣,似未留意到桃白仙話里的破綻,這才稍安,紛紛竊喜道:“如此顯而易見何須多想,莫非這娃娃是個傻子?”
殊不知以寵渡心智,豈有糊涂之理?只不解堂堂靈妖,為何這等缺弦少筋,話不過腦便脫口而出。寵渡一時啞然,“真如狼伯所言,他幾個腦子不甚靈光,還是有意誤我?”故此有所遲疑。
說時遲那時快,一則五妖雖為人樣,面相卻多少透出原身特征;一則桃白仙之言已漏了機鋒。其實不難辨認。
寵渡思量片刻,才待回應時,忽又緘口不言,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轉(zhuǎn)念道:“辨錯了固然不美;可若辨得明白,以他五個頑童心性,庶幾自覺面上無光,心生不悅,另立由頭尋我晦氣。”
不答不是,答也不是;答對了不是,答錯了也不是。寵渡心念電轉(zhuǎn),“必要想一法子——”思慮未畢,忽而身不由己飄起半空,腦袋與四肢各被一股怪力朝外撕扯,即便催運玄功,以千斤蠻力相抗也自枉然,只覺四分五裂便在須臾。
原是桃谷五仙見他欲言又止,不喜其支吾模樣,遂將人攝起,隔空發(fā)力,各自捏住了寵渡的手腕、腳踝和腦袋。
觀其架勢,明顯欲將寵渡五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