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真仙之戰滌蕩天地,眼下雖也正值隆冬時節,但與以往相較,萬妖地界的光景卻格外不同,當空非但不比往年陰沉,反而萬里無云。
罷斗至今已然過去不少時候,此前為躲避戰禍而龜縮蟄伏的飛禽走獸先后試著從藏身處探出頭來。
虎嘯于林。
狼嗥于巔。
鹿鳴于野。
猿啼于澗。
鶴唳于空。
鴉噪于崖。
雀囀于枝。
……
諸如此類,鱗、毛、羽、甲之蟲相和相應,叫聲此起彼伏。原本寂寥的深山老林看看鮮活起來,卻又轉瞬歸于死寂,徒留落雪撲簌,石泉淙淙,溪流叮咚,飛瀑轟鳴。
原是山中萬靈本能地察覺出某種危險,莫不如臨大敵,頓時噤若寒蟬,或憑感知,或以目視,不約而同將腦袋扭向天邊。
尚不等那危機露出苗頭,倒突如一股澎湃神念先期掃過,內蘊淡淡一抹妖息,卷動勁風吼樹穿林,肆虐高崗低谷,吹攪深澗淺流,沿著山地走勢滌蕩四野,一路往萬妖腹地深入。
少時,“刷刷”作響。一柱柱術法流光應聲而現,或粗或細,或濃或淡,有黑有白,有紅有黃,前前后后總有百十道,疾如飛矢般破風沓來,射落四面八方,摧林拔樹,開山裂石。
彌漫山野的威壓隨之陡增,——另伴有凜凜殺氣!二者相融為一,勢若天塌般壓將下來,只把鳥獸蟲魚紛紛驚散,各自銷聲匿跡。
循跡溯源,卻見五個光團由遠及近呼嘯而至,錯落排列,形似撞成碎塊的天外隕星,彼此快慢不同,故分成了前后兩撥,上一刻還遠在天邊,眨兩眼工夫便已當空劃過。
咻!當先那團藍光里裹有兩道身影,——自是老狼與寵渡了。
咻!此是落云子緊隨在后。
——此乃頭一撥。
少時接連三響,——咻咻咻!此是隨行老怪匆匆攆上,為第二撥。
話說日前歸元時,寵渡機緣巧合下激發體內玄混道意,澤被凈妖全體,致有“百家爭鳴”之盛況。
其他人暫且不論,單言幾名圓滿強者之所以能順利結嬰,全賴此道意。可嘆褚東來以身殉道,六去其一;后王山與穆清奉命留守,又去其二。眼下隨同落云子追剿老狼與寵渡的,便只三人:洪崇范、湯祖達及安慶。
到底狼伯同此三名老怪一般,破境日淺,又有寵渡平添分量,哪怕追逃伊始便不遺余力,將妖元催運至極,也難免力有不逮。
反觀落云子,結嬰多年,借此番妖戰歷經生死磨礪后更進一步,——儼然“半神”之姿!其修為距邁入人仙境界,只差臨門契機。
因此上落云子的遁光快些,老狼的遁光慢些。前走的一如強弩離弦,后趕的好似飛云掣電。二者始終相去不遠,初時猶有數里之遙,次后來愈發迫近,漸至于僅一射之距。
老狼被落云子如影隨形,被趕到至緊至急之處,忽察前方驟然凝滯,天地光景如寒冰凍結。竟是落云子將元氣化似一面銅墻鐵壁,截斷去路。湯祖達瞅準時候,將“雌雄雙劍”急急擲出。
雌劍泛紅,雄劍綻烏。二劍起在空中挺折游弋,各如一條蛟龍去訖,迂回繞過落云子,分左右包抄夾擊。
另二人如法炮制,各逞己能。
洪崇范將“萬相寶塔”自上而下罩落。
安慶以“七星劍”自下而上攻來,截斷退路,另取“乾坤珠”伺機待發。
此是四名老怪合力施為,欲將老狼與寵渡暫阻一時,一俟成功便蜂擁趕上,自能圍而剿之。
好在狼伯及時察覺,電光石火間將碎月牙劈開氣墻,駕云往下一挫,避過了雌雄雙劍,又避過七星劍,搶在萬相塔扣來之前,穿墻縫而過。
卻不防安慶早有預謀,故而提前料準了去路,今見老狼正中下懷,急忙忙甩手發出乾坤珠,后發先至,一珠碎去護體光罩,砸起萬朵金花。
饒是妖光相護,其實無恙,到底不堪金珠千鈞之力,老狼一個趔趄,為求平衡不自覺松手,就此將寵渡甩飛出去,自個兒則似風中飄零的落葉,打著旋兒疾速下沉。
老狼頓呼不妙,唯恐落云子趁機將寵渡隔空攝去,天旋地轉之際強止墜勢,且將牙刃凌空一劃。
正趕上落云子探手虛握,怎知早被老狼搶占先機,及時阻斷元氣感應,害落云子抓了個空。老狼隨將云頭兜轉,順勢綽住寵渡腰帶,——如拎雞仔兒般撈在手中,速往地面遁去。
卻說氣墻失衡,訇然潰滅,煙云隨即爆散開來,障目迷眼。正應了偷雞不成蝕把米,落云子幾個沒如愿拖住老狼不說,反倒因此受阻。
便此片刻耽擱,雙方相去復又遠矣。四老怪不得一擊必中之機,轉以襲擾為主,如前手發術光,——密如蝗群過境;卻都失之精準,只“隆隆”炸響不絕于耳,把沿途山川滿目瘡痍。
寵渡循聲俯瞰,見腳下層巒飛退,疊嶂倒流,頓時福至心靈,諫曰:“這山中地貌復雜,有助閃避,或可借以周旋。”狼伯哈哈笑道:“不枉你我忘年莫逆,老夫正有此意。”
說著按落云頭,穿梭于崇山峻嶺,甚而不惜近地低飛,以為掩護,每每借山巒擋下術光,果然便利許多。狼伯暗舒口氣,乘隙遞出一紙赤符,“山勢險峻,彼攻打又密集,需老夫心無旁騖,故難與寨主互通聲氣。煩小友代勞。”
“理應如此,小子自該當仁不讓。”寵渡指凝元氣,點在傳音符上。
殊不知白靈寨老小正借畫幕時刻關注戰局,見寵渡試著傳音,頓時小心翼翼靠上近前,將垓心的姥姥與胡離攏得更緊了些,一時七嘴八舌私語不斷。
以致傳音接通時,一片喧嘩,將寵渡口中吐出的半句話瞬間淹沒。
聲雖嘈雜,猶有些許字句格外分明——
“渡哥哥!……”
“唔嘛、唔嘛”。
“狼頭兒”。
“師父”。
其中甚而夾雜著隱隱蟲鳴,——“吱吱”“吱吱”,分明是那許久不見的噬靈蟲王。
雖說兩下里相隔千山萬水,然則憑此動靜卻足可想象出此時那寨中可能的場景:唔嘛飄在念奴兒頭頂空中,烏小鴉蹲那夯貨頭上,蟲王則趴在烏小鴉腦袋上;隨同一眾老小,緊密團結在以胡離與姥姥為核心的魁首周圍,各引頸踮腳,探頭探腦,滿臉關切地盯著傳音符。
群妖圍聚的場面浮現于腦海,寵渡不由會心淺笑:單憑這融融氣氛,有幾人相信,此刻聚集在對面的會是一窩妖怪?
及至乍起冷哼,“這般吵嚷成何體統!”傳音符那頭兒立時闃然。寵渡隨之回過神來,聞似女聲,須臾果然聽得姥姥語氣不善,問狼伯曰:“山中既暗布傳送陣,且非止一處,爾為何不用?”
老狼一心駕云,頭也不回應道:“方圓千里內的傳送點盡毀了。如是觀之,千里之外怕也用不了。”
寵渡聞言恍然,心說難怪,“……還以為狼伯動用神念只為探路,沒承想是在驗查傳送點。”又想:“果然狡兔三窟。若非眼下這場追逐,我何從得知此等秘辛?”
其如受此前仙斗余波殃及,傳送陣或直接損毀,或被土石深埋,竟致目前無一可用。胡離因而言曰:“你兩個務必撐住,我即來接應。”正欲交代山寨防務,卻聽寵渡急止道:“前輩且不必來。”
“為何?”胡離不解。
“其因有二。”寵渡頓了頓,“相較于策應,另有一事更為緊迫,少不得前輩與姥姥主持。”
“但說無妨。”
“眼下橫眉老祖忙于重塑肉身,無暇旁顧,正該率寨眾遠走高飛;否則俟其功成,勢必斬草除根,屆時再走恐就遲了。”
“這倒無懼。”胡離斟酌著說,“實不相瞞,自在老人乃吾授業恩師。有他老人家坐鎮,橫眉必會三思而行;縱然不滿,也不致當眾翻臉。”
“可真會替為師找茬啊。”常自在不由扶額嗟嘆。
“誒,竟有這等巧事?!”寵渡啞然之際,卻聽姥姥接過話頭,道:“即便除此不談,猶有黑風老妖這道屏障。”
“老妖不是想一統各部么?”寵渡一時未解。
“黑風素有野心,其圖謀與我等所求固然不合,卻終歸是妖族。是故各部統一到底是‘家事’,若有外力干預,自然另當別論。”姥姥言之鑿鑿,“我料他斷不會坐視橫眉老兒肆行無道,必掣其肘。”
當時黑風老妖正立于飛鼠山巔,聽罷此話,止不住仰天笑嘆,“噫!爾等小輩何時竟成了祖爺我肚里的蛔蟲?”
而胡離也飽含笑意地看著姥姥,“我以為小狐貍言之在理。”因謂寵渡曰:“總而言之,一時三刻禍不及山寨;助爾脫身才是當務之急。”
寵渡仍覺不夠穩妥,遂勸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當未雨綢繆,以便隨時開拔。”胡離欣然應允,轉而問:“你道原因有二,另是何說?”
姥姥也好奇,“若不需老狐貍來,你兩個何從脫身?”
寵渡斬釘截鐵,“吾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