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處機擺手道:“別再這么稱呼我了,我是‘真人’,那天下千萬萬黎民百姓卻都成了‘假人’不成?”畢再遇嗤地一笑,當即改口道:“是,道長。”丘處機回頭觀望壁上那畫,良久嘆道:“當年先師也是這般豪情滿胸,一心想滅金復國。”畢再遇順著丘處機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畫中繪的竟然是一幅人物背像,畫紙色作微黃,顯然非時下所繪。畫中人身著青衫,正低首撫劍,雖只寥寥數筆,但自有一股磊落英雄之氣躍然紙上。
畢再遇雖說對書畫一道不甚了了,卻也從未聽說過畫人物背像的,呆了一呆,不禁問道:“這畫兒為何只繪了個背影?”丘處機道:“這幅畫是先師的自畫像,旁邊所掛的長劍和葫蘆,也都是先師所遺。”畢再遇目光又轉到那柄劍上,見劍鞘及劍柄都作黑色,頗有些不同尋常,便道:“煩請道長借劍一觀。”大凡習武之人,對寶刀利刃都愛不釋手,再加上聽說這劍乃是重陽真人遺物,更不由自主地想看上一看。丘處機振衣起身,恭恭敬敬地對那劍拜了三拜,方輕輕自壁上取下,雙手捧于畢再遇,道:“請看。”畢再遇也伸雙手接了,橫放膝上,定睛細細打量。劍鞘顏色烏黑,并無紋飾裝潢,抽劍出鞘,卻見劍身也是通體漆黑,只刃口劍尖等處隱隱有青芒不住游動,微一舞動,便如道道黑氣圍繞全身,顯然鋒利異常。遍看劍身及劍柄,并無任何字樣,把玩一回,仍插劍回鞘,雙手遞還丘處機,贊道:“英芒內斂,果是好劍!”
丘處機接了,仍懸回壁上,道:“當年先師舉旗抗金,所用的便是這把劍。唉,那都是數十年前的往事了!”畢再遇于河間府也聽那農戶說過王佶抗金之事,但其間詳情并不甚解,便問道:“晚輩先前也聽人說起過重陽真人抗擊金軍之事,但后來為何又出家為道呢?其中曲折,還望道長明釋。”丘處機仍盤膝坐了,緩緩道:“當年師父眼見金兵侵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積憤之下,便高舉義旗,率師抗擊金兵。是時金人聲勢正盛,先師雖然小挫金兵,但終究難以動搖大局。后來金軍卷土重來,圍而邀擊,先師縱英勇善戰,也難擋金軍漫山遍野的攻勢,連戰皆敗,手下將士亦大都戰死。先師身被重傷,匹馬遁入終南山中,未被金人擒獲。日后先師傷愈出山,想再舉義幟,然而大局已定,江北的大片土地已盡歸金人所有。先師一怒之下,在終南山筑了一座墓室,終日在墓內居住,并以‘活死人’自稱,以示與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說罷回望墻上畫像,續道:“是時先師自覺愧對手下戰死沙場的將士,才繪了這幅背像,以示無面目見人。”畢再遇聽得忘形,擊節贊道:“好,好漢子!”
丘處機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道:“之后先師日夜研讀道藏,終有一天大徹大悟,便結發為道,自號‘重陽’,于終南山中創立了全真教派。”畢再遇出神良久,忽道:“依晚輩愚見,出家之后的重陽真人,比之出家之前的王佶卻是差得遠了。”此言甚為唐突,丘處機聽了卻也不怒,只微笑道:“何以見得?”畢再遇朗聲道:“出家前的重陽真人不畏強敵,率兵抗金,雖未能成功,但總是轟轟烈烈地大干了一場,不失為一位英雄好漢!出家之后,整日里無非是煉丹畫符,拜神驅鬼而已,這哪里是英雄好漢所為?”丘處機又是淡淡一笑,問道:“那以閣下之見,怎樣才算是英雄好漢?”畢再遇正色道:“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者也!”丘處機又問道:“那么重陽先師如隨著部下一齊戰死沙場,便可稱為英雄好漢了么?”畢再遇聞言一愣,心道:“如果點頭,那不就等于說重陽真人不應該茍活于世?這可怎生回答?”正沉吟間,丘處機又問道:“道家之學你可曾讀過?”畢再遇道:“讀過一點。”丘處機又追問道:“那么儒家之學呢?”畢再遇答道:“也讀過一點。”丘處機點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所言的英雄好漢,俱為儒家所言;我道家視萬物如芻狗,漢人也罷,金人也罷,皇帝也罷,平民百姓也罷,俱一視同仁。幫著漢人殺金人,或幫著金人殺漢人,都一樣的殺人取地,涂炭生靈,又何來‘英雄’二字?”
畢再遇聞言茫然,怔怔地出了神。張憲雖然也是道人,骨子里卻實為大宋將軍,所言所行與丘處機全然不同。畢再遇隨著張憲之時雖也讀過幾節《道德經》和《華南經》,但看過便忘,從未深究。又日受辛棄疾及陳亮等人的熏陶,向來認為驅逐金狗,光復神州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從未聽過今日這般言論。呆了半晌,方道:“然則我大漢百姓慘遭金人壓榨,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我等便忍心坐視不理么?”丘處機淡淡道:“金人皇帝欺壓百姓,換了漢人皇帝,也一樣的欺壓百姓。”畢再遇沉默良久,終覺無言以對,只得長嘆一聲,垂首不語。
丘處機看畢再遇低頭沉思,轉頭向門外道:“志平,快奉茶來。”尹志平正立在門外,聽得師父吩咐,忙答應一聲,快步離去。不多時便端著茶盤返回,隔著門道:“師父,茶來了。”丘處機卻不叫進,自起身開門,接過了茶盤,親自把盞,替畢再遇斟茶。畢再遇見狀忙道:“不敢有勞道長,還是晚輩自己來吧。”丘處機只是微笑不答,顧自斟茶,看看茶水已溢出杯沿,猶不住手。畢再遇連聲道:“道長,杯子滿了。”丘處機這才放下茶壺,道:“百姓者,水也;君王的法度,便如這茶杯,一旦越過法度,茶水便會溢出。”畢再遇聞言一振,心中若有所悟。丘處機又道:“現下金國綱紀敗壞,橫征暴斂,境內各族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大宋如真能修兵養甲,再聯絡遼人蒙古共同夾擊金國,又何愁金國之不滅也?”畢再遇心下疑惑,皺眉道:“道長不是說幫著漢人打金人也是生靈涂炭么?怎么又幫著大宋說話?”丘處機搖頭道:“非也,貧道乃是幫著天下的黎民百姓說話。希望日后閣下提兵攻金,也不是為了大宋攻打金國,而是為了大金全境內的各族百姓而興兵攻金。”畢再遇這才恍然大悟,起身謝道:“謝道長指教,晚輩明白了!”丘處機捻須道:“萬法同源,萬姓一般,萬物有愛,融于自然。為將者心中存了一念之仁,方可稱為大英雄!大豪杰!”畢再遇既敬且佩,竟俯身下拜,道:“道長今日之言,再遇終生受用不盡!”丘處機笑著將他扶起,道:“這個哪里敢當?只是希望閣下日后出兵放馬之時,偶爾能想想貧道今日所言,貧道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尹志平未料兩人竟然會談上這許多時候,眼看午飯時間已過,畢再遇猶不肯出來。聽這時是個話頭,便隔著門板道:“師父,該吃中飯了。”丘處機略應一聲,對畢再遇道:“畢提轄也在本觀用些齋飯如何?”畢再遇忙謝道:“已打擾了這么久,不敢再行嘮叨,這就告辭。”丘處機也不再行挽留,只是道:“異日如有機緣,還請再來做半日之談。”又對尹志平說道:“志平,送畢施主出去。畢施主的真實身份,絕不可告訴他人。”尹志平應了,前行一步,道:“畢施主請。”畢再遇又對丘處機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方轉身隨尹志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