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華殿。

暗紅色大理石地板上不斷有婢女來回走過，內殿常青色幔帳被風輕輕吹起，飄來淡淡清香。

外殿等著衣錦華服劍眉星目的皇十四子澈王，此刻還不到卯時。

“好了，都下去吧。”

內殿傳出純嬪柔和的聲音，即使已不再年輕但聲線依然有當初的酥媚，于是很快露華殿所有侍女都退了出去。

澈王這才上前兩步，鄭重道，“兒臣不孝，若非有急事否則萬萬不敢驚擾母妃。”

“澈兒快起來。”

幔帳被挑起，走出一聲玫紅色宮服的純嬪，杏眼朱唇，風韻猶存，她伸手拂拂鬢角的八寶翠玉簪媚態即顯，笑道，“說吧，什么事？”

澈王扶自己母親坐到榻上，親自奉上一盞茶道，“今日林將軍的女兒入宮，兒臣已經打聽清楚是去了辛者庫。”

純嬪笑容漸漸淡去，靜靜抿一口茶，“澈兒，林家已經是賣國通敵的罪家，你父皇開恩沒有誅連九族只斬了那林振海一個，其他人都是大楚的罪人，你應該比母妃更明白才是。”

純嬪的口吻到最后已經帶了厲色告誡，朱紅色的指甲與白瓷茶碗形成了最為激烈的對比。澈王蹙眉，四下環顧一圈道，“若不是林將軍為報當年本王的救命之恩而擔下此事，那么三日前斬的人就是兒臣！”

“放肆！”

純嬪大喝一聲，拍案而起，眉宇間的媚態相繼轉化為陰翳，“沒有如果，林振海就是通敵的罪人！”

“母妃！”澈王的眼里帶著不忍，抿唇又道，“兒臣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他的一雙兒女，請母妃幫兒臣一次！”

“你……”純嬪見兒子緩緩下跪，滿目厲色頓時消散，跌坐回榻上，嘆道，“你可知道與他們任何一個扯上關系隨時都可能招來你父皇的猜疑？”

澈王擰眉，依然無絲毫退縮之色，“知道。”

“那你可知道林家這一雙兒女就是兩顆炸彈，你將他們帶在身邊隨時也會將你炸得粉身碎骨？日后你還拿什么和老九爭？”純嬪瞇起眼，眼角綴著的花鈿閃動著赤金色的薄光。

澈王苦笑，“這么多年，我們做的哪里不比他們母子好，可是結果呢……”

純姘也頓時一怔，而后頻頻苦笑夾帶著絲絲可怕的恨意。

“好，我應你。”

“兒臣多謝母妃。”

朱紅色的宮墻高筑，是碧瓦琉璃金絲鳥籠，這奢侈的牢籠究竟囚了多少紅顏脆弱的一生？林暮雪曾經發誓即便是死也不要走進這里來……

然而，不過短短幾天的功夫，她不止從將軍府的小姐變成了罪人之后，而且以后漫長的生涯都要在這籠子度過。

三天前，父親一品大將軍林振海因私通敵國在午門斬首，皇帝格外開恩饒恕將軍府一干人等，女子充為宮婢，男子發配邊疆，于是林暮雪的生活瞬間漆黑。

林暮雪不會相信父親私通敵國，可是那夜父親被帶走的時候口口聲聲告訴她和哥哥，要安安分分替他贖罪，向皇上贖罪，向枉死的大楚將士贖罪！

辛者庫已經到了，一起來的幾個女子已經分配好了工作，只剩林暮雪一人，于是她抬起頭，望著帶她們過來的小齊公公道，“公公，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小齊公公輕輕一笑，笑得林暮雪頭皮發麻，他揚著自己一副公鴨嗓道，“呦，這不是堂堂將軍府的林小姐嗎？怎么上咱們這來了，平常這個時候您不是應該在福安街上打報不平的么？”

于是，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瞅了過來，林暮雪苦笑，這三天好聽的難聽的她都聽過了，現在這些最卑微的浣衣女都有資格瞧不起她！因為她是罪臣林振海的女兒，一個賣國賊的女兒……

林暮雪深吸一口氣，依舊垂首道，“我已經不是什么林小姐了，請公公安排任務給我，我好……”

“啪！”

小齊公公揚手一個巴掌甩來，林暮雪臉莢火燒灼痛，她下意識握緊了拳頭揮去，卻又用更快的速度收了回來，所以并沒有人看到。

“什么我我我的，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張揚跋扈的將軍小姐嗎？在這里你要自稱奴婢聽到沒有？”

“是，奴婢知道了。”

這一刻，連小齊公公都愣住了，他們都是見過林暮雪的，任性調皮倔強，她的大眼睛里永遠都是水汪汪的靈動和執著。但是現在他們看不到她的眼，聽到她如此順從卑微的應承，一時間又覺得極為可惜。

“好了好了，那邊還有衣服沒人洗，你去吧。”小齊公公不耐煩的指指那邊，林暮雪便走了過去。

天，剛剛亮，二月的天氣還是很冷的。

林暮雪的手指在剛伸到桶里的時候忽然縮了回來，那水，太冷了，刺骨的冷，因為她的觸碰而微微晃動起來的水面倒影著她蒼白的臉夾以及泛著青黑的眼圈。林暮雪不自覺又撫開了厚厚的齊劉海，原本光潔的眉心處被刺了一個“囚”字，她以后的人生都被這個字鎖住了，即使死了也沒有資格入土為安。

好殘忍的懲罰。

忽然，水桶被人一腳踹翻，清涼的水將林暮雪單薄的衣服打濕，風吹過來颼颼的入骨寒氣。

“照什么照，怎么著？進了這里還妄想著勾引王侯貝勒，我呸！”尖銳的女聲罵罵咧咧一通，所有人的視線再次被吸引到了這里。

林暮雪不想理會，大概是這里的管事麼麼吧，她蹲起身子將木桶提起，但隨后又被踢倒，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終于，二人聽到了四周女子齊齊的跪拜，“參見純嬪娘娘。”

于是同時，麼麼與林暮雪也靜靜伏首于地，看著那雙繡著飛云的玫紅色鞋子一點一點走過來，帶來濃烈的香味，林暮雪如今只覺得這樣喜慶的顏色于她而言已是前生的遙遠。

純嬪淡掃一眼渾身哆嗦的麼麼，冷聲道，“本宮那里缺一個洗淑的丫頭，聽說今兒又進來幾個侍女，麼麼可愿意讓本宮帶幾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