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也提別得多。之前一場連續的大雪，只稍稍放晴了幾日，又開始綿綿下起來，無窮無盡，似乎就要這么一直持續下去。天地茫茫，大雪飄飄，寒風凜冽，砭人肌骨。即使在馬車里，那股寒意也會滲進來，直達人心底。珺兒縮著坐在馬車的一角，頭靠在窗邊，手指無自覺地撫摸著玉鼓墜子的鼓面，茫然看著外邊熟悉且陌生的街景，十年的時間足夠讓這里物是人非。就連秀奴幫她攏了攏披風，她也毫無知覺。從踏入馬車的那一刻起，她就將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她要去接受另外一個命運，不屬于自己的命運，相國女兒的命運。

此時相府門口站了不少人，夫人盧氏帶著三女衛依蘭和四子衛熇楠及家丁仆從在門堂處等著馬車的到來。衛熇楠有些心不在焉，他還約了好幾個朋友在天香樓喝酒，今個兒可是天香樓新晉花魁紫舒姑娘正式掛牌接客的日子。可現在卻為了這個所謂的“姐姐”被娘留在這里。

“一會兒你們二姐來了可要表現得熱情些。還有你們，等會兒小姐回府了知道該怎么喊了嗎？”

“奴才（婢）們知道了。”

“娘，你就放心吧，這些呀，你都交代了不下七遍了。”衛依蘭看著母親如此緊張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上前寬慰她。

盧氏還自顧自說著，一回頭發現兒子吊兒郎當的樣子不禁要念叨：“熇兒，叫你來接你姐姐就那么難嗎？”

“娘，爹都不關心，你熱心個什么勁啊！”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她怎么說也是相府小姐，也是你姐。你出去干什么？還不是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賭錢。”

見衛熇楠還要還嘴，衛依蘭趕緊出來打圓場：“好了，娘，別生氣了，我們會在這兒等二姐的。弟，你也是，瞎胡說什么呀！”

正說話間，街口傳來了“嗒嗒”的馬蹄聲，衛府的馬車正緩緩駛來。“來了，來了。”眾人各就其位等二小姐回府。馬車駛至大門處停下。衛昊澤醇厚溫暖的聲音傳進車內：“珺兒，我們到了。”隨后車簾被掀起，衛珺兒在其攙扶下下了車。

本來該是熱鬧歡迎的場面，卻在見到下車女子的一剎那變得靜謐無聲。這是怎樣的女子，絕美的容顏隱于白衣下，背后是紛飛的飄雪，仿佛與天地融為了一色。是雪中仙，晶瑩通透，純白無暇，卻又淡如水，冷如冰，其透出的那份疏離直逼人心底。目光淡淡地掃過眾人，最后停在上方那塊衛府的金子牌匾上。衛昊澤牽過珺兒走上臺階，一一為其引薦。

“珺兒，這是二娘。”

盧氏笑著本想說些什么，卻見珺兒冷冷的目光投來，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得訕訕一笑。珺兒端詳著她，見其臉龐圓潤，眉角平和，面露慈祥，一天油亮黑發高綰，一身貴婦裝扮，保養有道，只是此時面露尷尬之色。良久，珺兒嘴角微揚，算是致意。盧氏見她冰冷的神色稍緩，忐忑的心安定下來，露出舒心的一笑。

“這是三妹，依蘭。”

衛依蘭看著珺兒，不禁在心中驚嘆，天下竟有這樣的女子。自己雖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可在她面前還是自慚形穢，光是那份氣質是自己怎樣也比不上的。

“姐。”衛依蘭輕喚了聲。

“這是四弟，熇楠。”

衛珺兒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而衛熇楠則完全怔住了，雙眼怔怔地望著面前之人。直至聽到盧氏喚自己才猛然回神，喃喃喚了聲“姐。”

“珺兒，你爹正在書房等你，快些去吧。”

聽到這一句，珺兒的目光有霎時的閃爍，這個從自己五歲就未曾相見的父親，馬上就要與之見面，心竟然微微有些顫動。

書房的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北風夾著飄雪灌入房內。衛楚宸從邈遠的思憶中回神，起身去關門。一白衣女子踏著風雪而入，衛楚宸有一瞬間的怔忡，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發妻子。那眉眼，那神情，完全如出一轍。他不自覺地移動步子迎了上去。

“像，太像了！”衛楚宸喃喃自語。

“父親。”珺兒輕喚了聲，充滿了疏遠的意味，是“父親”而不是“爹”，她那聲“爹”自十幾年前就再未曾叫過。那一聲“父親”讓衛楚宸猛然回神，輕咳一聲后別過臉去。

“珺兒，這次叫你回來可知是什么事？”一瞬間，衛楚宸恢復了常態，然而那種問話的神態不像是對著自己的女兒而像是對著自己的下屬。

“知道，哥都跟我說了。”

“很好，那對此事你有何想法？”

“父親既然心中已有了決定，又何必來問我。”

衛楚宸并不動怒，而是淡淡揮了揮手：“行了，一路顛簸也疲了，下去好好休息吧。皇上賜婚的旨意這幾天就會下，婚期就定在開春后，這幾個月你就好好準備吧。”

珺兒看了父親一眼，沉下目光，轉身離去。

相府在幾年前有過大規模的翻修，好多地方珺兒早已識不得了，唯有腳下這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還依稀記得它是通向面前的這座小樓——晗毓樓：自己曾住過的小樓。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那些拼命壓在心底的回憶漸漸翻涌上來，那些記憶是曾經的幸福，卻是現今痛苦的根源。自母親死后，她就將那些記憶通通封存。如今記憶之鎖被輕易地開啟，她清楚地記得原來院中種著棵老槐樹，每當春天槐花開了的時候，娘就會摘些槐花做槐花糕。那是自己會在老槐樹下蕩秋千，丹華姑姑捧著槐花糕進來，自己就會笑著飛奔過去，一手抓起一塊，只把腮幫子都塞得鼓鼓的。小時自己那歡快的笑聲猶響在耳畔，而現在——

“我的蘭兒無論怎么打扮都好看。好了，娘要去準備晚膳了。你二姐回來了，我得親自下廚。”

“娘，你對二姐可真好。”

“這孩子從小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如今剛回來卻又要……唉，算了，不提了。蘭兒想吃什么？娘也給你做。”

“我要吃娘做的西湖醋魚。”

“好。”

是啊，這在這里的再不是自己了，是相爺的另一個女兒了。一股寒意慢慢從丹田之處翻涌上來，直逼心臟而去，心口開始了陣陣悸痛。珺兒剎那間臉色蒼白，呼吸變得急促，手不自覺捂住胸口，企圖壓制那種疼痛感。秀奴知道小姐的病又發作了，連忙掏出臨行前莫項霆交給她的小藥瓶，倒出幾顆讓珺兒服下。珺兒服過藥后漸漸平靜了下來，秀奴小心扶著，幫她順著氣。

“你們是什么人？這是小姐住的地方，也是你們隨便能進的？快走！快走！”一個女奴的怒喝聲在耳邊響起。珺兒轉頭，冷冷的一眼投過去，嚇得那女奴原本凌人的氣勢頓時弱了下去。

“混賬！”秀奴氣極，沖上去甩手就是一掌，“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才是小姐！”

那女奴今日未曾去府門口迎接，自然不識得面前之人，但也早聽聞今日相府二小姐回府，此時見她二人不由怯懦起來。

樓里眾人聽到響聲紛紛趕了出來。衛依蘭見此情景立馬明白了，連忙道：“姐姐，是我的不是，是我管教不力讓這丫頭冒犯了你。小蓮，還不給二小姐賠罪！”

小蓮一聽連忙跪下告罪。珺兒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只是在心里覺著可笑。這時廖管家匆匆趕來：“三小姐，夫人。二小姐，您原來在這兒，讓老奴一陣好找。老爺安排了您的住處——伊芙苑，請隨我來。”

“廖總管，”盧氏出聲阻止，“你確定是伊芙苑？這可是客房，這真是老爺的安排？”盧氏怎么也想不到老爺會對他這個女兒如此狠心。

“回夫人，這是老爺的吩咐。”

“這……”盧氏無話可說，她看了眼依然淡然的珺兒，心底不免充滿了憐惜。

“太過分了！哪有回自家還住客房的道理？小姐，我們回漪云山莊去，也總好過在這里受人白眼！”秀奴實在是氣不過，拉起珺兒欲走。

“姐姐。要是姐姐不嫌棄，依然可以住在晗毓樓，我們姐妹倆也可以互相有個照應。”衛依蘭急道。

“不必了，”珺兒淡淡開口，聲音清冷，環視眾人接著說：“我過不久就要出嫁，對相府來說我就是個過客，住客房在合適不過。廖總管前面帶路吧。秀奴，我們走。”

衛依蘭望著珺兒清冷的背影，心下不由生出無限感慨。

是夜，珺兒靜靜地依在窗邊看天上的繁星，手里緊緊握著玉鼓吊墜。今夜的星辰格外的耀眼，一閃一閃的，像是在向人們細細地訴說著什么。珺兒記起娘臨走的那晚，那晚的星也是難么的耀眼。娘將她叫至床邊，聲音細弱蚊蠅，氣若游絲，可話語間卻處處體現對她的放心不下。

“瀟瀟乖，你要好好聽霆叔叔的話，他會保護、照顧好你。娘要走了，娘會化作夜空里的一顆星辰，永遠守護著我的瀟瀟。瀟瀟如果想娘了，就抬頭，娘就在那兒。”穆氏艱難地舉起手，想指指天空，可還未舉起，就永遠垂了下去。

“娘。”珺兒望著星空喃喃地叫了聲。天上星星那么多，不知哪一顆才是娘親。突然陷入了孤單的恐懼中。這里關于娘親的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而一直依賴的莫大哥如今也離她而去。

“莫大哥，我要回去了……”珺兒幽幽開口。莫項霆剪枝的手驀地一頓。“可是，莫大哥，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和師父永遠住在一起，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可是瀟瀟，回相府一直以來不都是你的夢想嗎？”

“可是他們讓我回去是替另一個相府女兒出嫁，嫁的人是翛王！”珺兒起身上前抓住了莫項霆的手臂。“莫大哥，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莫項霆的心一顫。這小丫頭的心思他明白，可是他卻不能應允。他的仇家太多，要不停地變換行蹤，跟著他只會給她帶來危險，不會有安定平穩的日子。她的娘是因此而喪命，他不能再害另一個。

“瀟瀟，跟著我有多危險你不是不知道。況且一個人的本質如何并不是流言決定的，據我所知翛王并不似表面般無能……”

“那么你的意思是……”

望著珺兒渴望的眼神，莫項霆有一絲不忍，但還是說出了那一句：“回去吧，畢竟那里才是你的家。”

抓著他的手臂慢慢滑下，淚一下子盈滿了眼眶，但是她忍住了，強自微笑著說：“好，我知道了。”

珺兒低頭輕輕撫摸著手上的玉鼓面，嘴角不由漫起苦笑。瀟瀟是她的小名，只有娘親和莫大哥才這么叫，如今怕是再也聽不到了。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珺兒沒有應。隨后門外傳來了衛昊澤的聲音。

“珺兒，我知道此時你心中委屈難過，也怨著大哥。你心中有怨有恨就發泄出來，千萬別憋著。”

“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一張清麗無暇的臉，她淡淡叫了聲“一哥”隨后一側身讓衛昊澤進屋。

她為他倒茶，在茶杯落下的那一刻，他說：“珺兒，你在怪哥是嗎？”

“怪你什么？是怪你將我接來，還是怪你叫她二娘？前者是父親的安排你不得違抗，而后者——我承認她確實做得很好，可是在這個世上我只會叫一個人娘。”

衛昊澤表情一頓，不知該說什么。珺兒起身來到窗邊，冷漠的聲音自窗口傳來。“哥，你回去告訴父親，珺兒聽父親的便是。”

這是逐客的意思了，衛昊澤也不好多留，起身欲走。

這時，秀奴抱著畫卷匆匆進來。“大少爺，您來了，怎么也不多坐會兒？”

“不了，我還有事兒，你好好照顧小姐。”說完匆匆離去。

秀奴覺得詫異，平常這兄妹倆感情不是挺好的嗎？不過她不及多想，連忙說：“小姐，您要的畫來了。”

畫軸被緩緩打開，出現一年輕男子的畫像。珺兒雖然聽從了父親的安排，但也不會全無準備。這就是翛王？珺兒慢慢走上前，雙眸凝視畫像。如刀刻的下巴，薄而緊抿的唇，唇角微微上翹，隱隱透出一股邪氣，堅挺的鼻，整個臉輪廓分明，英朗俊美。

他的眼……他的眼……他怎么會有這樣的眼神？不會的！一個熟悉的眼神飛快地閃過她的腦海，是那么的熠熠生輝，幫她走出了最黑暗的時刻。珺兒下意識地抓緊了手里的玉鼓墜子。不會的，不會是他！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堅定地認為那個人是莫大哥，即使她知道他的年紀大她許多，即使知道他一直深愛著娘親，可是她就是認定了他。

因為他是那個她最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