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上，我們繼續在天臺聊天。我總隱隱約約覺得，我和淳風之間有很多話聊。相反，淳風和秋晨之間，話語總是不夠多，這一切，也許是我的錯覺吧。

“死神，你也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對吧。”淳風說道。

“是啊，那時候，這個世界，還是我非常喜歡的世界，”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而我拋棄這個世界，卻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你自殺之前，你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是什么時候？”淳風問道。

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我想起了安小姐，想起了安小姐死后，我在馬路上和她的見面。那時候，我八歲，在人生的第一個災年里，遇到了一場設定好的車禍。和成為死神的安小姐見面的時候，一定是我生命的彌留之際吧。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見到過一次死神。那時候，我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一輛發狂的小汽車差點把我撞死，”我說道，“我躺在馬路上，我還記得那時候天下著雪，我的血液染紅了我身下的雪花。死神從人群中走來，一臉哀傷地看著我。那個死神，是我的美術老師。在我出車禍前一個星期，在我們學校的美術室里服毒自殺了。”

“真可憐，可是，最后，你為什么還是活下來了？”淳風問道，“這樣的話，是不是，我也有希望活下來？”

“淳風，人的生死，是早就定好的，無論老幼，無論貧富，”我說道，“除非，有人愿意代替你去死。”

“所以，當時，是有人代替你死去了嗎？”淳風躍躍欲試，想知道更多的答案。

倘若這個時候淳風再深入地問下去，災年的秘密就要透露出來了。所以我換了一個話題：“你想活下來嗎？”

“當然想了，可是，如果我要活下來，就必須有一個人代替我去死，”淳風搖搖頭說道，“那不如我自己去死呢。”

“如果有人愿意代替你去死呢。”我問道。

“不，這樣不行，這樣的話，我太自私了，”淳風連忙說道，“我怎么能用別人的生命來換取我的生命呢。”

淳風的語氣是我意想不到的堅定，我不禁想起了奶奶和媽媽。那時候，年幼的我，不諳世事的我，毫無保留地接受了奶奶和媽媽代替我死去的事實。假如命運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會選擇自己死去，還是讓親人代替我離開這個世界呢？

“死神，你怎么了？”淳風看到我在發愣，探過頭來看著我，我對著淳風慘淡地一笑。

“是啊，那時候的我，真的很自私啊，就那么讓別人代替我去死了，而我卻心安理得地多活了八年，”我低著頭，自嘲般地笑著，“可是，卻從來沒有人責備過我，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的。”

“對不起，死神，讓你想起了你悲傷的回憶，”淳風急忙道歉，“你活著的時候，一定是個好人。”

“你也是個好人，好得過分，”我看著淳風，忍不住哈哈大笑出來，“祝你下地獄。”

“為什么？”淳風疑惑不解地問道。

“我覺得，應該讓壞人上天堂，讓好人下地獄才對，”我說道，“讓壞人到天堂做好事，讓好人到地獄里做壞事，這樣才合理。”

淳風愣愣地聽著，而后，低著頭默默笑著。

“不過，如果，要死的人是秋晨，你會怎樣做？”我問道。

“我……我會……”淳風一時卡住了殼，說不出話來。

“你不會為她去死的，對吧。”我替淳風說出了答案。

“也許吧，因為我也不希望她替我去死，”淳風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誰都沒有義務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

“那么，晚安了，”我站起身來，來到天臺邊緣，“去睡吧，今晚我們聊得太多了。”

“嗯。”淳風站起身來，對我說了一聲，“晚安，死神。”

等到身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了，我才對著天空喊了一聲：“出來吧，未央。”

話音剛落，未央就帶著詭異的笑容落在我身邊。

13

“你說過，你的外公是一個占卜師？”我問道。

“對啊，有問題嗎？”未央說道。

“你對你外公還有印象嗎？”我問道。

“沒什么印象了，要不是他留下的那些占卜書，我們都快忘了他了，”未央說道，“連我外婆都很久沒有提起過外公了。”

“在你死前，你有多久沒見過你外公了？”我再問道。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外公就失蹤了，失蹤得莫名其妙，”未央說道，“失蹤的前幾天，他剛剛主持了一個親戚的婚禮。沒有人看出他有什么異常，所以，他的失蹤，很讓人奇怪。”

我思考了一下，未央比我大兩歲，未央八歲的時候，我六歲。就是在那一年，我知道了我災年的秘密。

“那么，你外公，生前住在哪個地方？”我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一個足以解開我所有疑惑的問題。

未央說出了一個村莊的名字，那一瞬間，所有的鏈條都連接起來了——沒錯，未央的外公，和我死去的老三叔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也就是說，在我六歲那年，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的那個占卜師，很可能就是未央的外公。

“喂，你怎么突然問起我外公的事情？”未央問道，“你認識我外公嗎？”

“關于你外公的事情，你有沒有聽過什么傳言？”我問道。

“我只知道，失蹤前，他無緣無故瘋掉了，”未央說道，“后來我聽村子里的老人說，外公也許是因為泄露了天機，受到懲罰了吧。”

看來，在我的童年里，有太多的人在有意無意中牽連進了我的命運之中。可我卻對此渾然不覺，以一個孩子的眼光，是讀不懂命運的安排的吧。

“紫尚，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認識我外公？還有，你是不是知道我外公的下落？”未央一口氣問了兩個問題，那副著急的樣子，是我第一次見到。

“我只能說，你外公是個好人，”我淡然地笑了笑，“不過，其他的，我不能再多說了。”

“為什么？”未央皺了皺眉頭問道。

“沒為什么，那是我和你外公之間的秘密，”我轉過身，看著漸漸沉睡的城市，“除了簾夜之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相信你外公除了我之外，也沒告訴其他人。”

“好吧，那就不說了，反正，都過去那么久了，”未央嘆了一口氣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漸漸淡出當初我周圍那些人的視線了。”

“那樣不是很好嗎？讓曾經認識我們的人開始另一段記憶，”我說道，“為什么要強求所有的人都記住死去的人呢？為什么要讓死去的人綁架活著的人的生活和命運呢？”

“可是，如果在你生前，有人綁架了你的生活和命運呢？”未央的語氣又恢復成冷冰冰的樣子，“就算他們能忘記，我也是忘不了的。”

“可是，我們的生命，本來不就是不自由的嗎？”我說道，“我們總要顧及太多人的感受，為了所謂的不自私而背負其他人的自私，這就是我們活著的代價，不是嗎？”

“既然每個人都那么自私，那我又何必為了別人虛偽的看法放棄我的驕傲？”未央冷冷一笑，“從我手里奪走的，我都要奪回來。奪不回來的，我要讓他們加倍失去。”

說完，未央張開雙臂，奮力一躍，飛上暗灰色的云端。我抬頭望著在云縫中躲藏的月色，嘴角邊淡淡一笑。

愿這個世界上每個活著的人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