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神，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簾夜望著屏幕，屏幕一片灰色，幾片柳絮緩緩飛過屏幕，卻沒有落地。

“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你是一個很出名的人物，”我說道，“時不時就能夠從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報道說你又殺人了。我還記得，你曾經是我身邊許多女生的偶像。”

“以我為偶像的女人，大多都很懦弱吧，”簾夜輕蔑地一笑，“在生活中備受委屈，卻無從發泄，只能把精神寄托在我這個殺人無數的女殺手身上，實在可悲。”

“恐怕只有你的崇拜者們拿起武器去殺人，你才會滿意，對吧？”我問道。

“沒錯，一點都沒錯。”簾夜伸出手，觸碰著屏幕。屏幕上出現了一滴滴血滴，迅速蔓延開來，直到整個屏幕變成紅色。

“只有殺人，才能說明自己不懦弱嗎？”我背對著簾夜說道，“只有死亡，才能解決問題嗎？”

“當然，任何人都不會只犯一次錯誤，”簾夜說道，“不管教訓多么深刻，多么信誓旦旦，同一個錯誤，人一定會犯下多次。就如同你殺了一個人，就一定會想殺第二個人一樣。”

屏幕上出現了兩個木偶，一男一女。男人拿著棍棒追打這一個女人，女人走投無路，跪下來求饒。男人暴打了一陣之后，才停下手來。

“如果打完之后，這個男人哭求女人的原諒，并且悉心照顧受害的女人很長一段時間，你會覺得這個男人是個好人嗎？”簾夜問道，“或是說，這個男人并不是一個本質壞的人？”

“難道不是嗎？打女人的男人一定不是好男人，但是，如果能夠知錯就改……”我說道。

“錯，你錯了，死神，”簾夜打斷我的話，“從他拿起棍棒開始，他就是一個壞男人，無可救藥的壞男人，一點都不值得原諒。”

“所以，按照你的理論，最好的方法，就是殺了這個男人，對嗎？”我問道。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死亡更干脆的解決方式了，一了百了，”簾夜說道，“所以，正確的方法，就是這樣……”

屏幕上的女人站起來，拿出一把刀，刺進男人的胸口。男人痛苦地倒在地上，黑色的血流了一地。

“這樣一來，這個男人就再也不會打女人了，事情圓滿解決了！”簾夜輕松地聳聳肩，“多么簡單的方法啊。”

我幾乎看呆了，不禁后退了幾步。簾夜面目猙獰地看著我，一臉的輕蔑。

“怎么？連死神也在死亡面前顫抖了嗎？”簾夜身后的屏幕上，男人和女人消失了，背景也重新變成灰色。一個女孩出現在屏幕上，同樣是一個木偶。

“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不是嗎？”我定了定神說道，“如果這樣的話，一個壞人，不就永遠都只能是壞人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死神，為什么人一生下來就有原罪？”簾夜說道，“當你看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有罪嗎？可是，他就是有罪，有與生俱來的原罪。而去掉原罪的唯一方法，就是死。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設定，誰都逃不過，死神。說說你吧，死神，你犯了什么錯誤，會讓你想要殺死自己呢？”

我第一次猶豫了這么久，簾夜款款走來，拉起我的手，放在屏幕上。我閉上眼睛，幾秒鐘后，我睜開眼睛。屏幕上的那個小女孩身上，籠罩著一股黑色的陰影。然后，我看到小女孩身邊出現了兩個女人，一個是老婦人，一個是年輕女人。我突然想起了死去的奶奶和媽媽。

“說說你的故事吧，死神。”簾夜說道，“我猜想，你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果然，你有罪，你罪在你的災年，你身上的不幸，”簾夜說道，“為了讓你活下來，你的奶奶死了，你的媽媽死了。這就是你的罪，而你為了保護其他的親人，選擇了死亡。你真是死得其所啊，死神。”

“是嗎？可是，這并不是我選擇的啊。”我說道。

“所以，你的災年，是比原罪更重的罪，”簾夜說道，“你的第二層罪，就是害死了你的奶奶和母親，讓她們為你而死。這就是你死的理由，死神。”

“那我的奶奶和媽媽呢？她們又有什么錯？”我大吼道，“她們的錯，就是因為有了我這樣一個不幸的孩子嗎？”

“是啊，死神，你原本就不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簾夜說道，“可是你媽媽卻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她的錯。至于你的奶奶么，在你本來應該死于車禍的時候，擅自代替你去死，也是一種罪。所以，她們都該死。而你害死了她們，你也該死。”

這話太刺耳了，我差點倒在地上。我蹣跚地支撐起身體，瞪著簾夜，無力地反問道：“如果這樣的話，那些還活著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們只不過是還沒到時候而已，你聽說過一句話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簾夜淡淡地一笑，“每個人死的原因，都是因為罪。有的人錯得心安理得，直到安然死去。有的人無法忍受自己的罪，所以提前結束了生命。你和我，就分別是這兩種人。”

“夠了，簾夜，收起你的謬論吧。”我定了定神說道，“不要為你尋找借口了。”

“借口，我需要借口嗎？”簾夜輕蔑地笑了笑，揮了揮手，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背影。小女孩轉過身來，無助地看著我們。

7

“想知道我的故事嗎？”簾夜問道。

“任何故事都不應該成為你殺人的借口。”我回答道。

“你在答非所問哦，死神，”簾夜微微一笑，“我有說過，我的悲慘故事，是我殺人的借口嗎？”

從監獄外面傳來一陣雷聲，簾夜穿過走廊，來到大門口，手放在大門上。

“你感受到什么了？死神？”簾夜背對著我問道。

“沉悶，壓抑，窒息……”我想了想，說了幾個形容詞，“你說，這是你的內心。果然是一個殺手的內心啊，簾夜。”

“那么你的內心是怎樣的呢？死神，”簾夜發出了幾聲笑聲，“你真正去了解過你的內心嗎？”

“很慚愧，從來沒有。”我說道。

“那你又如何面對那些死者的內心呢？”簾夜問道，“一個死神，不了解死者的內心，如何能知道，他們內心的所想所思？又如何能讓他們死得明白？”

“你呢，你有讓死在你手下的死者們死得明白嗎？”我反問道。

“我又不是死神，我為什么要管那么多？”簾夜說道，“拿雇主的錢，殺雇主想要殺的人，這就是我要明白的。其他的，我都不需要明白。”

“那么，從一開始，你的內心是怎樣的呢？”我抬起頭，看了看這座古堡一般的監獄，“你一直把自己關在這間監獄里嗎？”

“你覺得這是監獄嗎？死神？”簾夜轉過身，朝我走來，“死神，轉過身去，看看我的內心世界是如何的吧。”

我轉過身，屏幕上出現了一片海灘，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海以及藍天。那個小女孩蹲在沙灘上，手里拿著一把鏟子，在沙灘上堆起了一個城堡。

“你會覺得這個小女孩很可愛，對嗎？”簾夜走到我身邊說道，“可是，如果這個小女孩在海灘上堆了一輩子的城堡，堆成了一個巨大的容身之處，你會覺得這個小女孩是個怎樣的人？”

“我會覺得這個小女孩是個有耐心的孩子。”我說道。

“錯了，有誰會無聊到在海灘上花上畢生的時間堆起一座城堡？”簾夜搖搖頭說道，“這個小女孩一定是一個自閉的孩子，被這個世界排斥，她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所以，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堆起了她自以為可以保護自己的城堡。”

“這個小女孩就是你，對吧？”我說道。

“是的，就是我，這個城堡，就是我花費了畢生精力堆起的，”簾夜激動地說著，屏幕上，小女孩漸漸堆起了一座巨大的城堡，“我堆起這座城堡，只不過是為了自我保護，為了有一個安生的地方。可是，為什么，連這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實現呢！”

屏幕上，藍天逐漸被烏云遮蓋，海水也不再是藍色，而是成了如同墨水一般的黑色。天空中電閃雷鳴，墨色的海水不停涌上海灘，如同海嘯的前奏。小女孩被嚇得躲進城堡里，而在城堡外面，一群面目獰笑著的木偶正在朝城堡逼近……

“你猜，那些人，會干什么？”簾夜冷靜下來，輕聲問道。

“他們會摧毀城堡。”我也冷靜地說道。

“可是，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簾夜轉過身來，一臉的怒氣，“我只想保護自己而已，我有錯嗎？”

一道閃電劈下來，打在城堡上。城堡的頂端開始坍塌，落在城堡周圍。圍攻城堡的人們舉起各種工具，惡狠狠地擊打在城堡上。城堡搖搖欲墜，眼看就要被摧毀了。

“你覺得，我會放任城堡倒塌嗎？不會的，”簾夜惡狠狠地說道，“知道一個弱者是如何變強的嗎？摧殘，不停地摧殘，直到她放棄所有對這個世界的幻想，直到她反抗的念頭被徹底激發。到了這個時候，一個善良的人，就再也不存在了。”

小女孩走出城堡，眼睛里泛著憤怒的紅光，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小女孩的顫抖著，朝入侵者逼近。入侵者依舊獰笑著看著小女孩，在他們眼里，小女孩依舊是那個弱不禁風，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弱者。他們像開玩笑一般朝小女孩走去，小女孩走到一個入侵者面前，把匕首刺進入侵者的胸膛。

“入侵者憤怒了，他們不明白這個小女孩為什么要抵抗。是啊，這個小女孩有什么抵抗的權力呢？”簾夜慘淡地說道，“在他們眼里，這個小女孩就是任由他們蹂躪的弱者。弱者是不可以有抵抗的權力的，對嗎？”

我靜靜地聽著，看著屏幕上的小女孩爆發出一股可怕的力量，一刀接一刀地刺向每一個入侵者。入侵者被小女孩憤怒的殘暴驚呆了，剛剛還一臉戲虐，頃刻間就變成了深深的恐懼。入侵者落荒而逃，可是小女孩不依不饒，追上每一個入侵者，把它們刺倒在地。最后，入侵者們被逼到一個角落，無路可逃，只得跪地求饒。

“如果你是那個小女孩，你會饒了他們嗎？”簾夜問道。

我望著屏幕，聽到了簾夜的問題，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我來說，無解。

簾夜揮一揮手，屏幕變成了一片黑色。簾夜冷笑了一陣后，安靜下來。

“死神啊，這就是一個善良的人墮落的歷史，這個世界總是喜歡欺負善良的人，往死里欺負，”簾夜說道，“這么做的后果，就是讓每一個善良的人成為嗜殺的惡魔。可是，那些可悲的入侵者求饒的時候，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們悲慘的結局，是他們自己造成的。說不定他們到了地獄里，還會向撒旦哭訴小女孩的殘暴呢。”

城堡里又一次安靜下來，可是，城堡外卻一點都不平靜。我隱隱約約聽到了密集的步伐聲，像是有千軍萬馬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