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次日才聽到余寶蘭老母病重的消息，只是礙于師父身體不適她需得要在床前服侍，亦分不出身去京郊拜訪。又過了一陣子，余寶蘭嫌家里外頭兩頭照應(yīng)不到，干脆就把母親接到了城里來。他本來也是好意，畢竟京城的名醫(yī)甚多，哪知舟車勞頓，他母親的病就更重了些，強撐了幾日，便歸西了。

余家發(fā)喪文月自是要去的，哪料到她素服去了余宅，卻在門口就被下人給攔住，說是夫人有令，不得梅小姐入內(nèi)。

余宅前人來車往，許多都是梨園行的老熟人，下人的這句話如同巴掌扇在她的臉上，梅文月著實驚忿，隨即瞪著眼睛質(zhì)問：“夫人？哪個夫人？誰的夫人？”

“余寶蘭的夫人。”文月話音未落，余宅里便走迤迤然走出一個女子來，她身披縞素，下巴尖尖，個子低矮，卻有著高高在上的眼神。

文月心底的火被環(huán)繞在周身的冷眼勾起，剛想再問下去，卻被女子手上的動作吸引，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瞬間的怔忡后是無邊無際的絕望，縱然是見慣了場面的文月也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余宅的門庭并不算寬敞，這兩人對峙很快被人群簇?fù)恚瑖饋硭共煌āＳ鄬毺m提著醬色棉袍的前襟趕到，目光略過文月，可開口叫的卻是：“碧瑤！”

他想走過來，卻被碧瑤反身攔在門內(nèi)照壁處，生生隔在他和文月之間，瞧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說：“余寶蘭，今日在余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她這么有底氣，不過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文月氣得渾身發(fā)抖，隔著碧瑤的肩膀去看余寶蘭，指望他能夠站出來，哪怕是給她找個臺階下也是好啊。然而并沒有，余家三代單傳，余寶蘭的頭一個夫人又是因為小產(chǎn)而亡，眼前這個懷著身孕的女人自然母憑子貴，在余家的地位無人撼動。

“你還是走吧！”余寶蘭最后說。

梅文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煙袋斜街走出來的，她感覺一顆心被人剖出來在油鍋里滾了又滾，痛到麻木。

失了魂的文月朝著北邊兒走了很久，不一會兒就到了平湖邊兒上。凜冬將至，湖邊的風(fēng)又冷又燥，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跟著眼前這漫漫的殘荷荒蕪了，肩膀上卻忽然感覺到一絲溫。

她回頭，瞧見他把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

“瑞王爺？”她看著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如天邊的寒星。

“我在那邊的過月亭看到像你，就走過來瞧瞧。”如此情境下的偶遇，他似乎比她還要局促。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yuǎn)處真的有個小亭立于湖心。

“過、月、亭。”她毫無意識地跟著念。

稍后卻聽他嘆道：“多好的名字！”他手背上忽然多了兩滴溫?zé)幔ы匆娝柡瑴I水的眼。

他蹙眉，將她的身子扳過來正對著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久才抬手替她拭去面頰上晶瑩的淚。

權(quán)傾天下的王爺，統(tǒng)領(lǐng)三軍的將領(lǐng)，替她拭淚的動作卻小心翼翼，如同對待最心愛的瓷器，輕一點怕擦不干凈，重一些又怕她在手中碎裂。

夜風(fēng)漸起，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這湖邊宛若冰窖，但文月的臉卻在他手指拂過處漸漸地?zé)似饋怼?

梅文月同余寶蘭決裂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京師，兩家戲班雖再無合作，進賬卻一如往常，不相上下。可偏就是這一日，兩家不約而同定了京城南北兩個場子同時開唱。一位是冠絕天下的第一名旦，一個是首屈一指的坤生，意氣相較誰，誰也不愿意改期。

那廂戲票還沒開賣，這一廂茶樓酒肆就有人議論紛紛，說梅文月雖唱得不錯，卻架不住余寶蘭在梨園行的根基深厚，這一來一回怕是要慘淡收場。流言越傳越盛，全京城的人都等著看文月的笑話，誰知甫一開售，早早賣完的卻是梅家戲班的戲票。

不日之后兩家開唱，這一謎題終是被解開，雖說當(dāng)日兩家的戲臺下都是座無虛席，文月這邊來看戲的卻全都是京城的達(dá)官顯貴。

那一日文月唱的是拿手好戲《搜孤救孤》，瑞王親爺親臨梨園，峨冠博帶端坐于堂下，從頭至尾英挺的眉目只看著文月，未曾有片刻離開。

文月在后臺上妝時就聽說來的都是官家的人，本是帶著滿心忐忑登臺，可最后卻在瑞王安靜凝視的目光里漸漸地定了神。

那天的文月傾倒眾生，在眾人的叫好聲中三次返場。等她急急在后臺卸妝后再回來找他時，堂下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分明是該松口氣的，她卻莫名懸起一顆心。

這日是十五，蟾光大盛，有月光透過軟簾的縫隙流進來，將文月的身影拉得老長，她獨自站在場子的中央，對著戲臺下纖塵不染的青磚地面發(fā)呆，心底陡然升騰而起無窮的寂寥來。暗夜幽寒，她抱起雙臂突然地嘆了口氣，回身卻看到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是在找我嗎？”他問。

文月在那雙眼的逼視下窘迫極了，連耳根都通紅。然而只是片刻，她便想到自己找他的緣由，上前一步款款拜倒，口中才念著“今日還需謝王爺……”手臂已經(jīng)被他扶住。

墨玉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可他瞧著她時仍是笑的：“在外面，規(guī)矩便免了罷。”

他分明已經(jīng)說完了，可手卻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臂，看著她的眼神露出綿綿的情意來。

直到文月覺得不妥，輕輕地掙了掙，他才輕笑一下，又搖了搖頭道：“本王今日……”

她莫名緊張，手指摳入手心，可他的話只開了個頭，門口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微微蹙眉，有人在外稟報：“王爺，報！”

此時來的軍報想必是十萬火急，瑞王沒立刻答應(yīng)，而是目光在她臉上巡梭一回，終究還是沒說下去。

他匆匆離開，她送他出去，他臨上馬車前又回頭對她笑了一下，恍然之間，竟令這十五的月光都失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