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突然來女媧廟造訪讓我們一時措手不及，她們各自欠身行了個禮便退到一邊去整理行囊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心里暗自叫苦。

面前的父王依舊風姿颯爽，劍眉冷豎，只是兩鬢又添了許多白發，眼袋也微微下垂，顯得蒼老了許多。看著父王臉上細細小小的皺紋，我不禁心疼起來，責怪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向父王報平安。

父王嚴厲又溫柔的眼神看著我道：“嫣兒，為何近日一直未和父王聯絡，可知父王有多擔心你？”

我低下頭道：“對不起，父王，嫣兒知錯了。”

玲瓏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溜了過來，插嘴道：“這可不能怪莫嫣，她是因為——”

我趕緊將玲瓏拉了過來，解釋道：“因為兒臣最近記性差了許多，總是忘事，終究還是嫣兒的錯。”說完我又朝玲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說漏嘴了。她無奈地聳了聳肩，一臉無趣地走開了。

我畢恭畢敬地走到父王身邊，攙扶著父王坐下，給父王捶肩按摩，又吩咐隨從給父王沏茶。歇息了一會，父王緩緩道：“嫣兒，前些日子聽說你身體不適，朕一直放心不下，還是先回宮休養一段時日吧，順便去探望一下你母后吧。”

我順從地點點頭：“待我跟她們道個別就跟隨父王回去。”

父王滿意地笑了，擺了擺手，示意我快去快回。

我走到她們跟前，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父王這次是來接你回宮的吧？”詩毓倒是看出了我的為難，便寬慰道，“沒關系，你回去吧，這里很安全，不用擔心我們。”

茵夢也主動握住我的手道：“謝謝你一直以來想方設法緩和我們之間的矛盾，真的難為你了。所幸現在我們都釋然了，你就安心回宮養傷吧。”

倒是玲瓏鼓起臉頰嘟起小嘴道：“討厭，嫣兒你一個人回去享清福，丟下我們在這無趣的破廟里，人家真的舍不得你走嘛！”說完，竟依依不舍地抱住我。

“好啦，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摸摸玲瓏的頭，道，“到時候給你們帶水國宮廷秘制的香水如何？”

玲瓏立馬抬起頭，兩眼放光道：“我要傳說中的‘藍色妖姬’！”

其他二人見狀也附和道：“我們也要！”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雖然我們水國的香水的確有攝人心魄之奇效，不過不合適的香水用了只會適得其反弄巧成拙。”

“好嫣兒，我就想要藍色妖姬嘛！”玲瓏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雙眼水波流轉嫵媚動人。

“喂喂喂，火玲瓏，別忘了你的火媚術對我可起不了殺傷力啊！別白費靈力了！”我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道，“我一定盡力幫你們挑選香水，靜候我的佳音吧！我先行一步，你們不必送我了。”

她們卻堅持要送我上車。上路之后，她們一直目送我離去，還不停地揮手。我從車窗外看著她們慢慢消失在視線中，不禁有些感傷，如果我們能永遠如此該多好，唉……

馬車一路狂奔，剛踏入水國境內，我便感到一陣清涼，頓時覺得愜意無比。水國境內河網縱橫交織，湖泊星羅棋布，東西北三面環海，氣候宜人。皇城坐落國境東北，濱海而建，氣勢恢宏。城內西北區有一冰川湖，我的寢宮就建在湖心小島上，離主殿很近，時常能聽到海浪聲。

進入國境之后，我們便換乘坐騎趕路。我的坐騎是一條冰藍色的小蛟龍，父王的坐騎則是一頭巨大的深藍色的九頭龍，侍衛們皆乘坐始祖鳥飛行。坐騎的飛行速度極快，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我們便到達了宮城。

回宮之后，我片刻也未曾耽擱，徑直前往長門殿給母后請安。來到殿前，我示意其他人不要通報，獨自一人前往殿內。這里似乎越發孤寂冷清，只是又多了許多奇花異草，母后不喜歡飛禽走獸，但是極愛花草。一進門，便看到母后在擺弄盆栽，我靜靜走上前，輕喚了一聲母后。

母后抬起頭，詫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隨即恢復了平靜的神色：“生個女兒真省心，出門在外也無需惦記。”

我輕咬嘴唇，低下頭：“母后，嫣兒不孝，一直未曾回宮探望母后，讓您失望了。”

“本宮倒不擔心，只怕急壞了你父王，不然也不會日夜兼程趕去女媧廟接你回宮。你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本宮不過是他的棄婦罷了！如今你身為女媧神卷的繼承人，肩負救世濟民之重任，以后還是不要來這冷宮禁苑，以免傷了你金枝玉葉之身。”母后繼續擺弄花草，不再正眼看我。

我默默地去里屋取了一根藤條，然后回來跪在地上，雙手舉著藤條畢恭畢敬地呈給母后。母后揚手便打，我咬住左手食指，一聲不吭地接受懲罰，直到母后打累了，我才敢起來，攙扶母后到臥榻躺下。

母后揮了揮手：“本宮累了，想一個人清靜清靜，你走吧。”

我欠了欠身，道了聲福氣安康，便緩緩步出長門殿，召喚出坐騎，往湖心小島飛去。剛到寢宮，便看到貼身侍女吟萱焦急地守在宮門前，四處張望，她看到我頓時喜形于色，迅速迎上來。我示意她支開其他侍從，獨自隨我上閣樓。

剛上樓沒幾步，我便一陣頭暈目眩，背后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吟萱扶住我，緊張地問道：“是不是王后她又——”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便將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扶我上樓。

到了閣樓，關上門，我艱難地席地而坐，背上又癢又疼。吟萱一邊為我寬衣，一邊嘟囔道：“每次主子從長門殿回來都遍體鱗傷慘不忍睹。這次主子好不容易回宮，根本就沒有惹到王后，怎么又遭這么重的罪！都說母女連心，主子好歹也是王后懷胎十月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打在主子身上，難道就不會痛在王后心么？”

“好了好了，萱兒你就別抱怨了！”我有氣無力道，“母后自然是有她的理由，況且這次的確是我的錯，這么久也未曾回宮看望母后，是我對不起——”胸前頓時一熱，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吟萱嚇得立馬跪下來磕頭道：“主子，求求您了，就讓奴婢通報陛下請御醫來給主子治療吧！頭一次看主子傷成這樣，奴婢、奴婢真的看不下去了！”

我搖了搖頭，道：“不礙事，這次我在外面受了點外傷尚未痊愈，新傷舊傷加在一起未免嚴重些。待我好好休養幾日就沒事了，你吩咐下去說我要閉關修煉，其他人切勿打擾。另外，休對外人透露半句我在長門殿的事，否則別怪我不念多年主仆之情。”

吟萱哭著點了點頭，道：“奴婢不說便是！主子您真的太苦了，奴婢寧愿替主子受傷替主子挨打替主子痛，只求主子您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我笑了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吟萱默默給我上藥，凝膠狀的活血化瘀膏抹在背上更是痛得錐心刺骨。母后的藤條是用秘藥浸泡過的，抽打在皮膚上不會紅腫不會流血，只會留下細長的深深的白痕，就像被針尖挑開皮肉再用沸水澆淋一般，打在身上要比普通的藤條疼上千百倍。

我記得小時候得了一只會學舌的鸚鵡，特意帶到長門殿給母后賞玩，不料母后大發雷霆，說這小畜生玷污了她的清靜之地，怒氣沖沖地將籠子摔了出去。我委屈地哭了起來，母后將我拉進臥房，責令我跪下，然后拿起藤條便打。我哭得越厲害，母后下手便越重，后來我就不哭了，只是死命地咬住食指，這樣痛楚似乎就減輕了許多。每次母后打累了便讓我離開，我從不敢聲張，因為父王告訴我母后生我時難產，御醫說只能保一個，母后依然堅持要生下我，母后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又緩了過來，但從此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很虛弱，再也無法生育了。

我相信母后是愛我的，不然當年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生下我。聽說母后以前是溫婉大方母儀天下，自從生下我之后便性情大變，格外暴躁，父王也逐漸冷落了她。我一直覺得愧對母后，如果不是我，母后的脾氣不會變的如此古怪，如果不是我，母后也無需常年服用湯藥，如果不是我，母后更不會被打入冷宮。母后為了我犧牲了她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出生才毀了母后的一生。我想，母后生我的時候一定承受了比這多千萬倍的痛，我所遭受的這點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國以北為貴，長門殿位于皇城東南一隅，歷來皆有冷宮的別稱。母后失寵后退居此宮，終日只能擺弄花草，伴著青燈古佛以淚洗面。母后彈得一手好琴，據說當年正是因此才得到了父王的寵幸，只是如今青絲已成灰,淚作汪洋流，唯有一首《長門怨》，方能抒盡心中愁。小時候每次來長門殿看望母后，都能聽到她一邊彈著古琴一邊唱到：自從分別后，每日雙淚流，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猶記月下盟，不見紅舞袖，心常含君王，龍體安康否；惟怨方寸地，哪得競自由，愿得千杯飲，一枕黃粱游；輪回應有時，恨叫無情咒，回眸百媚休,獨上長門樓……

那時的我并不懂其中的深意，只是覺得這琴曲凄凄慘慘戚戚，甚是無趣。每次我都斷斷續續地聽幾句，實在忍受不了這瘆人的曲調便回湖心小島，或者去正殿找父皇百般撒嬌，纏著他教我新的招數，有時候也出宮去宸王府找堂哥水墨涵玩鬧，總之，我真正待在長門殿陪母后的時間少之又少，現在想想母后孤苦無依就連唯一的女兒也棄她于不顧，母后對未來該有多絕望，我不但不寬慰母后反而增加了她的絕望。

我時常也在想母后為什么如此待我，就算我頑劣不堪至少我也是她的親骨肉，為何不論我如何討她歡心她都不愿意親近我。只是，我終究還是恨不起來，在這爾虞我詐的宮中，我無法相信任何人，只有血濃于水的至親才能讓我稍微有些歸屬感和安全感。也許，上輩子我欠了母后的債所以這輩子要以女兒的身份來還。我們終究是身不由己地困在帝王家，我無法恨已經淪落至此的母后，我只能舔著傷口自我安慰，因為我們根本無處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