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樞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屈原《國殤》

站在山下仰望，山似玉柱撐天；近鄰四周的山頭，像一個個莊嚴的武士，佇立天表，由遠及近，一重一疊。

夜郎王興在陡懸的山腰上艱難攀行。山越來越陡，越行越難。他覺得累極了，雙腿抖得厲害，肩上扛著的幾條弓箭壓得他直不起腰，陡峭的山崖令他頭暈目眩，時常有一種要摔下山崖的感覺。

我想，如果當年不是大漢朝的虎狼之師要來侵犯，他斷然是不會來這危險的地的。此時，我來到夜郎王興曾經攀登過的這塊山巖上，凝視著周圍的一切：大地、天空、河流、遠方的地平線……但是，我的眼睛除了一個永遠不變的景象之外，什么都視而不見。我只看見王興歡快地喃喃自語：“多么神秘的夜郎！”

當我離開的時候，禁不住一再凝視那明凈無瑕的蔚藍的天空……2000多年前，牂牁岸邊的黃昏也是迷人的。夕陽伸展它最后一抹余暉照著林間的樹梢，輕撫著牂牁水中的浪花。山崖、沙灘以及散步的岸邊的小船也都閃閃發光。太陽像一個通紅的火球正緩緩下沉，無垠的天空在燃燒著……

“夜郎君長，你在聽我說話嗎？”

王興的呼吸和那充滿山村清新氣息的聲音穿越時空邃道溫暖著我的胸膛：“我在聽。”

“你們……正在漢軍射程之內……”

火在天際燃燒，越來越烈。

“我們的弓箭引爆了他們的糧倉！……”

“夜空到處是火把。我們的弓箭正集中火力猛烈射擊，不久，時空邃道里傳來夜郎王熱情而歡快的喊聲：“好呀！好呀！命中了目標！”

他的兒子邪務正觀察著射擊效果。夜幕一片漆黑，只有天邊的在燃燒……

“邪務，掩護我撤退，我將返回陣地。”

剛才擊中目標的弓是最后的一支箭，裝備需要補充武器以便繼續戰斗。

當王興準備重返戰場的時候，岳父翁指仔細觀察著他們與漢軍之間鏖戰的態勢。然而，誰也絕對沒有料到，這個地方竟成了王興和他的武士們的最后歸宿之地。

……夜郎王陵墓座落在能俯瞰牂牁江和來往船只的小山頂上，樹叢伸展著的枝椏環抱著白色的墳丘。枝頭長滿了綠葉，落滿了小鳥。

我走向靜謐的墓地，眼里噙滿了淚水。夜郎王和他的武士在他的周圍。我向他們肅穆著，我的手在顫抖著。我邁著踉蹌的步履向前走。

墓地墓葬的密度極大，超乎常人的想象，僅僅在大約330平方米的范圍內就發現了81座墓群，不少墓群相互疊壓或打破的現象令人吃驚，死者普遍持戈佩劍，隱約有戈光劍鳴閃現。是啊，神秘的夜郎國，你掩蓋起世事繁華，徒留“夜郎自大”的冤屈……

我在距墓地一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突然，我看見了王興容光煥發地俯視著他的兒子邪務：“兒子，你為什么惶惶不安呢？”

……當時，我們的火炮在最前面，在漢軍射程之內。而我們正等待著補給，以便架著補充過武器彈藥的炮返回接替他的位置。

“你在我面前怎么能心安理得呢？”王興責備岳父翁指，自恃力量強大。

翁指再次諭告與漢軍停戰和解。

似乎看到王興大笑了，那灼熱的氣息觸著我的臉龐。他用木頭刻成漢朝官吏的形象立于道旁當靶子用箭射擊。你聽，王興的聲音在我和墳墓之間回響：“當時，漢軍如虎狼之師，他們一舉滅了且蘭國。”

“是的……”

“但是，為什么沒有滅掉你們呢？”

“可是，為了生存，先王不得不忍氣吞身地隨著漢朝的軍隊去長安，拜服在漢武帝腳下。”

“換得一個‘王’的稱號，可你們的國家正式成為了漢帝國的一個郡—牁郡……”

“當時，先父也想抵抗啊！可是，你忘了？你還有臣民啊！……”

關于這一點，《史記》也有寥寥記載：“夜郎王懼，入朝，封之為王，以其地置柯郡。”

我回到人群中。最后一個夜郎王又一次復活了，那么年輕、英武，充滿了歡樂和男子氣……

滾滾的牂牁水沐浴著春天的陽光。王興迎著徐徐的春風登上巨石：“你們看！什么地方能比我們的夜郎國具有神秘色彩？”

是的，2000多年前的戰國時期，地處大西南的夜郎國一度擁有10萬精兵、滿壩良田。王興的先祖出世就極具神秘性：一天，一個女子河畔洗衣，恰有一節大竹隨水漂到他的足下，怎么也無法將之推走。正在此時，竹節中傳出隱隱約約的啼哭聲，女子覺得十分奇怪，便將竹子抱回家中，用刀劈開，里面赫然躺著一個男嬰。男孩子長大后，勇武有才，最后統一周邊部落而雄霸一方，這個男孩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夜郎侯曾經與隨從在大石之上歇息，命從者作羹，但沒有水。他遂以劍擊石，但見劍落處，泉處，泉水涌起……

我們的目光注視著西方的地平線。王興離開巨石，站在武士們中間，他的衛士挽起他的胳膊。幾支箭拖著長長的白色的尾巴越飛越近，掠過他們頭頂。在它們消失之前，王興看見眾武士的眼里噙著淚水。

后來，王興說，他的先王這樣俯首稱臣，漢武帝該收兵了。然而，夜郎的災難遠沒有結束。就在先王還在長安學習“天朝”應該遵守的規矩的同時，漢軍繼續乘勝推進，將西南諸小國一舉蕩平。我們在漢朝皇威下茍延到漢成帝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終于親率自己周邊的22邑對漢王朝作了最后一次反抗。

王興盯著我的臉：“漢朝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而且，沒有必要著急嘛！”

這是一支好戰又愛美的民族。他們頭戴發釵，耳懸骨環，項掛珠飾，環佩叮當，搖曵生姿。他們之中有貴族、有平民，有戰士，有面扣銅洗的神秘巫師。站在這一方土地上，心很容易被歷史擊中！

……他們的火炮駛出陣地，戰斗仍在最激烈的時候。天空被漢軍的火炮的火光遮掩……江面在燃燒，火箭連續爆炸的響聲震耳欲聾，牂牁江水面激起高高的水柱。

不遠處傳來王興的聲音，告訴岳父翁指他的炮位，當時他仍處在戰斗中心。

“現在我掩護你撤退……”

翁指第一次聽到王興緊張而充滿怒氣的聲音：“兩股漢軍正從一側向我進攻，我的另一側也遭到密集火炮的轟擊……”

王興的聲音很快恢復了歡樂：“我擊中了十幾個，我們親眼看見它的營地在燃燒……”

“君長，我們正向你靠攏。”

“不！不！不要靠近！漢軍正集中火力向我進攻，你怎么有利就怎么去對付他們……”

王興本來是能夠單獨對付漢軍進攻的。他的火炮也是能夠在幾十輛車隊前稱雄的。但是此刻，他們所剩的武器有限，他沒有撤出。王興想，他會考慮到這一點的。他知道他們所有的火炮正向他駛來，他周圍的河面已經變成了地獄。

王興正試圖與兒子邪務聯系，但是聯絡中斷了；與岳父翁指聯系，但是聯絡也中斷了……漢軍的人馬也正從這里消失……

漢軍打掃戰場時，他們注意到第一縷乳白色的曙光正撫摸著火炮的桅桿。牂牁太守陳立撫摸著火炮的桅桿，他什么也看不見。他只看見紅色的火球在西邊地平線上燃燒，最后的夜郎王興的面孔在天際俯視看，充滿了悲憤，渾身被霞光映照得通紅。似乎在對漢軍說，他們這樣一支民族，這樣一個王國，為什么就這樣灰飛煙滅，靜靜沉睡在黃土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