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二樓過道上的玻璃窗，月月看見丈夫用自行車推著一袋面粉，和婆婆一起走進了院子?！按蠛Ｋ麐層謥砹?！”她心里想。上次流產她對自己很不好，怎么現在又來了呢？她慢慢地走下樓梯，婆婆一見媳婦馬上別過臉去，等著媳婦叫她。月月感覺很難堪，站在原地不動，大海沒注意這些，只把車子支好，把面粉抱進屋去，出來后笑容滿面地拍打著袖子。月月臨近生產，振中提醒大海把母親接來，照看月月。月月還在上班，沒有想過以后的事?？斓缴习鄷r間了，她慢慢地走了出去。劉巧靈一見有了臺階下，趕緊說：“你們都上班去，有我在家里呢?！痹略侣犃诉@不冷不熱的一句話，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幾天后，月月休產假回到家。她總算可以不去工作了，一個人清靜一段時間。每天大海一走，就留下她和婆婆兩個人。婆婆給媳婦立下個規矩，每天早起鍛煉。月月挺著個大肚子，從縣城走到南面的立交橋，再從立交橋走回來，一個來回有二十幾里路。一路上，她低著頭慢慢地走，一句話也不說，劉巧靈跟在旁邊，她想像村子里人和人聊天那樣，跟月月一路上說說笑笑——人在世上都是過日子的，但她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結婚月月的親娘就死了，劉巧靈在心里罵，要死也不早死，人也不說是我把她害死了！一結婚就死，老天，讓我背著殺人償命的罪名活在這個世上?。嘶钜惠呑硬蝗菀?！女兒故意害月月娘家人，月月母親有兩個孩子，一個孩子你害人家倒也罷了，兩個孩子你害成這樣?。θ撕ψ约?！她在心里罵閨女，不該多事給家里娶個傻的，更不該用毒計害死了月月的親娘。——她希望月月忘了這件事，好好地生活！但她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人都有僥幸心理，她不抱僥幸心理又抱著僥幸的心理！

月月不說話的時候劉巧靈心里最害怕，她心里在想什么呢？月月總覺得孤獨，娘親不在了，又好像總在身邊，她總能感覺得到，世界空空落落的。婆婆一想到媳婦以后不養她的老，再看看她靈性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罵道：“把腿抬高一點，走快一點?！逼牌攀菑呐f社會過來的人，年輕時沒少受自己婆婆的氣，那時，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一群人動輒一窩蜂地上來打罵她，她被一群人摁在地上，拳打腳踢，年幼的大海看見母親被打，急得從墻邊抄起一根竹竿沖上去……她抱著大海哭。挨打受氣是常有的事，在這件事上丈夫不講理，覺得自己活該。好容易混成婆子了，社會又變了，她欠媳婦的！莉莉不停地打發潮生來要錢，還說要自己管她一輩子！“害貨！”她在心里罵道。恨莉莉的娘家媽，生個傻子管不了，嫁給她家害她一輩子！她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耐何。一天到晚不停地罵人，仿佛一罵就解了恨。

月月堅持了一星期，然后不去鍛煉了，臨近生產，走長路讓她特別累。更重要的是，跟婆婆一起走路是活受罪，婆婆喜歡把什么怨氣，什么火都撒到自己頭上。關她什么事呢？她想。婆婆家的事跟自己就沒有關系，她不愿意跟婆婆說話，看見她都不高興。這天，劉巧靈的女兒來了。宋海云和丈夫都在金融系統工作，平日里他們衣著高檔，說話蠻不講理。尤其是宋海云，戴著“三金”，目光冷漠，仿佛她生來比人高貴。

劉巧靈從門里看見女兒領著外孫女進了院子，高興地就像剛生了蛋的老母雞，宋海云則板著面孔，覺得自己是家里最聰明的人，兩個弟弟都不行。今天來看望母親，不好說什么，弟媳婦要生了。一進門，小毛就把母親的包緊摟在懷里，劉巧靈見了說：“給我，我給你藏起來，誰也找不到?！痹谒母杏X里，那里面有好多錢呢！女兒女婿都在銀行工作，銀行里錢多。她從沒想過單位的錢跟職工個人有什么關系，只要孩子們能多弄點，胡弄點，那都是本事！有錢有多少好處??！她這么聰明個人怎么會不明白呢？

宋海云一言不發，她知道月月沒有做錯過什么，她只是錯誤地嫁到了這個家。潮生和莉莉兩個至今不自立，靠大人生活。父母把一個養成兩個，把兩個養成三個，把三個養成了四個……家變成了一個無底的深坑，填不滿！沒法對大海和月月盡責任，月月一結婚就受苦。說不定父母還要害月月－－為了兩個孫子！苦命的月月！父母先吃掉月月，后吃掉自己。人就是動物！

一下午，劉巧靈在門外的爐子上攤煎餅，攤了一張又一張，她好久沒這么大心勁做飯，只要女兒一回家，她就必定做好吃的，平日里誰都別想。她越做越有勁，仿佛外面的熱也降了溫。月月懷著孩子，餓得快，沒到吃飯的時間，肚子就餓了，她不好意思說，知道婆婆那張尖利的嘴能殺死人。——女兒是貴客，吃飯要女兒先動筷子。一想到女兒，劉巧靈覺得世間什么都好：女兒個子高，一般女人都趕不上；女兒學歷高，大學畢業；女兒長得水靈，模樣?。慌畠簳赍X，丈夫也本事大……，劉巧靈越想越高興。

月月在旁邊不動聲色地看著婆婆，她從來不這樣對待媳婦，她跟媳婦有仇。她愛女兒把女兒嫁了人，恨媳婦又把媳婦娶回家。反正自己跟她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她極力避開這對母女，她們愛說什么說什么去，愛干什么干什么去。兩個人都讓她討厭，她們跟大海不一樣。宋海云獨自在屋子心里很不安寧，表面上她和母親在家中強勢專橫，內心里卻很虛弱。她倆年輕時一步走錯，給潮生安排個傻媳婦，傻子一結婚連生了兩個孩子，光生不養。她們發現對傻人就沒有辦法，毀了潮生就要再毀了大海！不毀了大海，兩個孩子長不大。一步走錯步步錯……希望月月能夠理解。

母親死了，月月的心也死了。她覺得冷，仿佛生活在無邊的黑暗和孤獨中，周圍的任何熱鬧搞笑都和她無關，人和人之間的玩笑她也看不懂。她總想遠離人群，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沒有風，沒有聲音，陽光照在窗臺上，她會一直這樣坐著。大海時常看她安靜的樣子覺得奇怪，為什么不出去打麻將，和人聊天呢？她和人不來往。有父母的人無法體會失去父母的痛苦，他從沒有想過是自己帶給他這么大的傷害！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他不愿意給家里添任何的麻煩。父母是他的天，天在上，中國人最講孝了，他是一個孝子。兒子對父母盡孝天經地義，月月嫁給他家，自然也要對他的父母盡孝。至于月月的父母，他想，月月有哥哥呢。他從沒有想過月月母親含辛茹苦養大月月不容易，供月月讀書，給月月安排工作更不容易。他的父母對月月母親有應盡的禮節。他不愿意這樣想，他想，以后日子過好了，把兩家人都照顧好。－－一結婚，月月的母親就死了！別人都告訴她，月月娘家那地方財禮貴，你給月月母親不拿錢，一結婚她母親就死了。殺人要償命呢！他不敢想，一想心里很亂。他只想看到，月月現在好好的！

這只加深了他和月月的矛盾。月月越想親娘越恨大海，覺得大海心毒手辣，她認為大海是故意的，故意害她受苦，仿佛前世和她有仇。大姑子公婆對她有什么不好，她也會記在大海名下。她恨死了他！因為大海，公婆看不起她，任意辱罵她；因為大海，大姑子在她面前說盡難聽的話；因為大海，他們全家都任意踐踏她！大海你早告訴我結婚后是這個樣子，我就不會跟你結婚。你只要告訴我結婚沒有房子，我都不會跟你結婚！我為了照顧母親和你結婚，一結婚你丟棄了我母親，只顧你父母，我媽死了！她不敢想，一想就淚流滿面，痛不欲死。

幾天后，月月身上見了紅，婆婆告訴她要生了。她不想去醫院，叫大海請個醫生來在家里接生。大海執意要送她上醫院。月月想，在醫院花銷大，生活本來就困難，再加上為了照顧她，婆婆又來了，生孩子花完了錢，以后一家人吃什么呢？單位上沒有人像她這樣，一個女人要為生孩子的錢發愁。她的憂愁不敢告訴給單位的同事，別人知道了會笑話。大海做事不考慮后果，錢有幾個花幾個，沒有了再說。她想，去縣醫院生孩子花錢多，生一個孩子得一千多塊，剖腹產更不敢想，得兩千五左右，她總共只有一千五百塊，那是平日里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工資。于是她騙大海說，單位小謝的妻子在縣醫院生孩子，孩子死了，大人大出血還切除了子宮。她不敢去，就去福音診所吧！大海想那也行，診所上次不是給月月都看好了嗎？

大海借來一輛面包車，送月月去診所。月月很不解，家離診所不遠，怎么還要坐車，有什么好送的呢！大海把車停在門外，說有事好照應。月月想，有什么事要用車呢？她感覺自己的命如同路旁的小草，微不足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母親死了，她沒有牽念，沒有她哥哥會照顧好父親。倘若她和孩子都不在了，大海也會再娶，反正找她又沒有花錢，人們總是心疼錢，有誰會心疼人！她在大海全家人眼中就不是個什么！她很清楚，也無所謂。整天不說一句話，也不擔心生產。醫生檢查后說，她還有兩天。月月一聽，悄悄告訴大海要回去。她擔心住在這里一晚上要花幾十塊錢，幾十塊錢，那可以讓她生活一個星期。大海搖搖頭，說就住在這里。第二天下午，她開始肚子疼，過一陣又沒有了。醫生檢查后說沒到時候。已經兩天了，拖的時間越長花錢就越多，可是醫生已經不同意讓她再走了，她已臨近生產。

第三天一大早，她兩天里吃不進東西，忽然說餓了。大海帶她到附近一個小餐館吃早點，一碗稀飯，兩個饅頭，兩盤小菜，她吃得很香。大海看著她挺著的肚子，擔心得吃不下。這一次，她能不能逃過人生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