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離世半年多了，信真住在大兒子增智家。這其間，增勇不停地送東西來，蛋糕、水果、點心、羊肉泡……，信真惱著個臉，不理會。增智父親剛死，氣沒消，覺得不管他送什么，都不能彌補他的過錯。
其實出事那天，增勇不在家。他是個勤快人，一大早下地去了，妻子玉賢因為要照管孩子留在家里。玉賢是他朋友的妹妹，人很能干又很樸素，增勇一直認為跟妻子過的是好日子。可是這天他從地里回來，卻看見父親趴在地上口吐鮮血，已經死了！父親跟兒媳拌嘴，兒媳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父親就吞下鼠藥尋了短見。想必是父親說哥哥增智那邊過得比他們好，他們這邊日子不行，而玉賢又是個極好強又要臉面的人，不知道給了一句什么話……情況他猜測只會是這樣，末了那幾句“你看人家好你跟人家過去，看人家要不要你”的話，引來這樣一個惡果。
增勇一直努力，希望能得到母親、兄嫂的原諒。可每當他興沖沖地提著雞、魚、糕點來到哥哥的門前，卻總會被迎面潑上一盆涼水，喝令：“拿走！以后再也不要來了！”他一直想，時間是一劑良藥，能醫好心靈的創傷。所以被趕走了又打發兩個女兒送來。兩個小女孩怯怯地來到大伯的門前，朝里面張望著，奶奶看見了孫女，態度變了樣，招呼孩子們都進來。孩子們圍坐在奶奶的身旁，看她拿一把尺子量著身長――她要為孫女們每人做一件棉衣。
增智看著，示意妻子改鳳去鄰家打牌。改鳳會意，笑著走了。老太太忙張著孫女的事，裁裁劃劃，一個人落得清閑。小孫女的到來，瓦解了她內心的仇恨――她不打算恨誰了。這天做飯的時候，老太太心里格外高興，跟兒媳婦改鳳一起包餃子。“媽，我今天去打牌，見到大亮她母親了。”老太太聽著話，一邊答應著一邊忙著手底下的活。改鳳繼續說：“你沒見那老太太，年歲大了，可干凈了！一天把她收拾得……”不等改鳳說完，信真變了臉：“你說她干凈，是嫌我不干凈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邊哭邊罵：“我命苦啊，老頭子你走咋不把我帶上呢！人老了，給人做飯人都嫌！說我不干凈，說人家干凈！”改鳳一見，忙拉她起來，說：“媽，我什么時候說過您不干凈的話啦！我是說她干凈，你也干凈啊！”“你明明是這個意思！你想說我又不好說，用這個來掩蓋。”改鳳嘆了口氣，想不到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竟引來老人這么大的猜疑，早知道這樣都不說了。可是你不說話，她又想著你討厭她啦，不理她啦。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你不起疑心呢？！
后屋增智聽到前頭的吵鬧聲趕緊過來。“你怎么把媽氣成這個樣子？”“我沒說什么呀！”信真見兒子來了，鬧得越發厲害：“這是虐待老人呀！人老了叫人見不得，不如早死了好！”增智聽了這話，想起父親的死，恨不得給妻子兩個耳光：“趕緊給媽回話。你還犟嘴！”改鳳流下了眼淚，對婆婆說：“媽，我錯了，以后再不敢了！”信真不依不饒：“小輩看不起長輩，一句錯了就完了？”改鳳愣著，對婆婆動不動就要下跪，不管你有沒有錯。可是你不依著她，她又尋死覓活，讓外人不知道了還以為是怎么了。想到這里，她雙膝跪下，說：“媽，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信真馬上不哭也不鬧了，增智扶她起來，拿來一條毛巾給她擦干眼淚。信真感覺自己獲勝了，家庭威望又重新樹立起來了。那邊改鳳起來擦擦眼淚，準備下午的飯菜――孩子們要放學了。
因為孩子的緣故，玉賢和增勇也慢慢能到母親身邊了。玉賢蒸了菜卷，攤了煎餅，就叫增勇給送來。好像有了好吃的不給老人送，生活就缺少了什么。村子里一到中午，就有很多老人圍坐在一起，拉著家常。信真是常客。她每每人還沒到聲先到了，跟每一個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太陽暖暖地照著，老人們困意全無。信真見到這些處了大半輩子的姐妹們，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信真姐姐，你有兩個兒子，真有福氣。”“唉，我沒有女兒！到底是女兒貼心。兩個兒子……”說到傷心處，信真抹開了眼淚，“一年也沒見來看我幾回。養大了翅膀硬了，認的是他丈母娘，誰還認得你這當媽的。”看到信真傷心，眾人齊感懷：“老姐姐，不傷心了！這世道就是這！兒子都是給人養的，家家都一樣！”“玉賢娘家離得近，三天兩頭往娘家跑，不知道給她媽都拿了什么好吃的，從我門上過也不進來一下！”信真哭起來，“看不起她媽，虐待老人！”“這孩子怎么這樣啊！我以后見了說說她，也不說你媽把你們養大不容易！”
議論很快傳到了玉賢耳朵里，她問增勇：“你媽怎么這樣呢？我明明對她好，有什么好東西都給她送了！我給我媽送了，給她也送了呀！給她倆的是一樣的。她在村里編派我，叫別人都看不起我，笑話我，敗壞我的名聲！”增勇聽了憤憤不已，但轉念一想，勸妻子說：“人老了，腦子糊涂了，不要跟她計較。”“我們一起去找哥哥，不是還有哥哥嗎？要是讓哥哥也認為是我們不好呢？現在我們就去找他把話說清楚。”
增智坐在藤椅上，聽弟弟和弟媳訴完委屈，滿不在乎地說：“大人把你們養大還錯了？你說你還有理了？”玉賢和增勇說不上話。“千錯萬錯都是小人的錯，大人永遠是對的。媽說你不好你就不好，她怎么不說改鳳不好呢？”玉賢聽了這話，轉過身就走了。增智看她離去，也不勸阻，對弟弟說：“媳婦混賬你也混賬？她就是做得不好，讓老人傷心！她跟她媽一樣不講理！你跟著她學，你也快變成那種人了，咱媽把你白養活了！”增勇想，這么些年，他為這個家不懈地努力，現在，得到母親和哥哥這樣的評價！父親死了，他們兩口子，不，是一家四口人都一起努力，希望能得到諒解和寬恕，卻不想還是要狗血噴頭。“算了，以后我們再也不要去了！”他下了這樣的決心。
夏天里西瓜翻開了窩，增智和妻子從地里勞動回來，信真見兩個人都不大高興，也沒管，只招呼他們吃飯。可是兩個人都不吃，增智只說：“媽，你不管！”改鳳眼淚刷刷地落下來，增智理也不理，說：“外頭的男人，誰沒有幾個女人，你去問問？”改鳳說：“我整天伺候老的管小的，還把人伺候出毛病來了！”“你才毛病呢！這個家你能呆就呆，不能呆你看哪兒好你去！”信真聽了這話，在一邊哭起來，說：“我就知道嫌我在這里呢，我也不在家里呆了。”改鳳說：“人家吵架，又沒說你，關你什么事呢？”信真抽泣著說：“我要走了，走了你們就安寧了。”“改鳳問：“你不在家里呆，你到哪里去，誰要你呢？”增智對媳婦說：“我媽在家里。是你走！你是外人！”改鳳哭得說不上話，辛苦半輩子落下這下場。“成天受人欺負，叫人都欺負慣了。動不動就要給這個下跪給那個下跪，我犯了什么錯！媳婦為什么就不是人？把小的養大了把老的送到頭，到頭來，什么好也落不下，還要叫人欺負！”“我們家這日子就好著呢！我家這日子你看不上，就沒有好的了！”丈夫對妻子說。一邊老太太發了兇，起身就往外走：“我走了你們就干凈了！”兒子媳婦一看氣走了母親忙上前去攔住，老太太死活不回頭，被兒子硬按在凳子上，氣喘吁吁。改鳳說：“你在人家家里的時候，人家是怎樣對待你的？現在你在我這里，我又是怎樣對待你的？壞人把你害死了你愿意，好人你把她不當回事！”增智一聽對媳婦說：“媽都氣成這樣子了，你還多嘴，還不快端飯去！”
一場風暴就這樣平息了。孩子們都回來了，圍著桌子吃飯。母親給他們夾菜又遞蒸饃，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增智吃著飯，早忘記了剛才的事情。老太太雨過天晴，又站到門前，望了望前面的大路，看看有沒有什么認識的人能打個招呼。知了在旁邊的小樹林里長長地嘶鳴，孩子們吃過飯，用塑料袋套在竹桿頂端做成個網套，去樹林套知了玩兒。改鳳送孩子們出門，她打算用套來的知了給孩子們做油炸知了吃。
巷子里，過往幾個路人，行色匆匆，各有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