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多少次了，總看不厭倦。他要的幸福就是這么簡單，能這樣靜靜看著她，一直到她的青絲變白，腰背彎曲。扭頭看看窗外，雪已經下了好幾天。恍惚記起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除夕，也下這么大的雪，也是她在廚房忙碌著準備給大家一場味覺盛宴。廚房里飄來熟悉的香味，時光卻悄無聲息走過了七年。世人有七年之癢的忌諱，而他和她卻在第七個年頭再次融為一體。

“爸爸，這道題怎么做？”女兒不滿意地拉拉兩眼發呆的他，“我讓你給我講數學題，你干嘛一直盯著媽媽看？”

他寵溺地捏捏女兒的鼻子，笑道：“是你媽媽太好看了呀。來，讓我看看，是什么題難住了我的小乖乖。”他拿起她的課本，剛看了一行字，門鈴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

“婷婷，快去開門！”他笑著用父親的權威指使她。

“不嘛。你去開。”她正為被別人突然打斷自己的事情而郁悶。

他假裝極不情愿站起來，嘟嘟囔囔去開門。打開門，他瞬間呆住，像座石像，失去了言語。愣了好大會兒，才恢復神智，淡淡地說：“你來干嗎？”

女兒已經發現了他的異樣，從沙發上跳下來，偎在他身上，露出小頭外門外看，邊看邊問：“爸爸，這個奶奶是誰啊？”

廚房的蘇月聽到門口的響動，急忙笑著跑過來：“快進來。”然后望了望林冉，溫柔地說：“是我請來的客人。”

梅心尷尬地走進房間，一眼便看見客廳里巨幅的婚紗照。照片上的他們甜甜地微笑，很幸福，很祥和。她感到特別安心。轉眼看著滿臉疏離的兒子，和照片上判若兩人。她假裝不在意地扭過頭，看看活潑可愛的孫女兒，忍不住抱起婷婷，親了親。

“婷婷，快叫奶奶。”蘇月吩咐著女兒。

“奶奶。”小姑娘雖有些疑惑，還是順從地親切地叫了一聲奶奶。然后認真地端詳了一番，忽然驚喜地叫道：“你是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梅老師！”

蘇月，梅心和林冉都吃驚地盯著蘇婷婷，不明白她怎么熟悉她的身份。可能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大家的疑惑，她立刻解釋道：“音樂課上，老師放過你的照片，還有你演奏的樂曲。”

她本以為大家會為她的火眼真睛豎起大拇指，結果卻發現他們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大人的世界真是奇怪。她輕輕嘟囔著爬到沙發上去看剛才那道數學題。

為了緩和客廳里僵硬的氣氛，蘇月一邊嚷嚷著讓大家洗手吃飯，一邊把六道菜和四碗水餃端上桌。梅心坐在餐桌前，看看埋頭不語的兒子，再看看一臉微笑的蘇月，目光最后停在啃著一塊排骨的婷婷身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只是簡簡單單吃一頓飯，這樣的幸福，她期盼了三十年，今天，終于如愿以償。她端起面前盛滿餃子的白色瓷碗，掩飾將要流出的眼淚，微微笑了。

他們疏離了那么多年，想要像其他母子那樣親昵，恐怕是不能夠了。但他并沒有排斥和自己在一起吃飯，足以證明他已經接納了自己。對她來說，這已經足夠。她掩在瓷碗后的那張臉笑意更加舒展。

林冉挑起一塊紅燒肉，放在蘇月碗里。回筷時，不經意間瞥見了對面梅心的臉，竟掛著那樣幸福而甜蜜的笑。他第一次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心里的恨意竟然漸漸稀薄。看她坐在面前，和自己同桌吃飯，竟然不會厭惡，反而感到踏實。好像一直期盼的事情終于有了著落的那種踏實。他忽然想起蘇月的那句話：“放過了別人，也就成全了自己。”決定是時候讓自己得到解脫了，于是他挑起一塊紅燒魚，輕輕放在她的碗里，低下頭，不再說話。梅心盯著碗里的那塊魚，壓抑許久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這世間，有一種關系，是永遠無法改變的，那就是血緣。

相似的一幕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上演著。

高奇站在院子門外已經快一天了。

陳阿姨抬頭看看門外的大雪，對一直坐在沙發上看書的麗影說：“讓他進來吧。或者，你出去見他一面。這么冷的天兒，別凍壞了。”

麗影看一眼窗戶上凝結的冰花，聲音平淡，沒有起伏：“冷了，他自然會回去的。”

這世間，不是所有傷害，都能被原諒。在一個正常的家庭中，夫妻之間的關系可能是最脆弱的。因為他們是整個家庭中唯一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一旦斷了，便再難完好如初。

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生活吧。有些人，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有些人，只是一句話或一個場景不對，就永遠分道揚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