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橘黃的燈光映著她蒼白中不失風韻的臉龐。陳年往事紛至沓來，蘇月覺得自己像在聽一個電影劇本。

“我出生于音樂世家，父親是省城有名的指揮家，母親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我從小便在父母的熏陶下熟習各種樂器，十五歲那年，便在市里舉辦了個人音樂會。父母在我身上放了很多希望，我對自己的期許也很高。原以為人生就會這樣順山順水的一路前行，卻不知命運的脈絡會在突然間旁逸斜出。”

“十九歲那年，我遇到了一個男子，一直渴望愛情的我迅速和他墜入愛河。他勤勞，善良，體貼，溫柔。用他默默的溫情滋養我看起來光鮮亮麗其實早已干燥疲倦的生命。但他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豐厚的收入，只是一個小郵遞員。父母堅決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我骨子里一直被壓抑的叛逆在那一刻爆發，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和父母之間開始了從未有過的爭執。父親把我鎖在屋里，不允許我和他見面。可這樣，卻愈發激起我心中對這份感情的渴望。終于，在父母均為父親的音樂會忙碌之際，我從后窗逃走了。”

“怕父母找到我們，我和他來到了一個小縣城。他失去了郵遞員的工作，又沒有多少文化，只能干苦力。而我的音樂才華在一個小縣城也根本引不起人們注意，更不能幫我找到一份體面工作。現實的壓力和生活的瑣碎讓我們開始互相抱怨，爭吵。沒有了面包的愛情失去了鮮活變得蒼白而生硬。”

“忽然有一天，他非常高興地拿回來一摞錢，告訴我以后會讓我過上好日子，再也不和我爭吵了。我問他從哪里弄到這么多錢，他讓我不用管，只需好好練琴。他說，他會籌夠錢，讓我在20歲生日那天開一個大型音樂會，讓父母知道他是有能力讓我幸福的。我雖然疑惑，但卻被他口中指日可待的音樂會牽引了視線。我開始每日每夜的練琴，他也開始更加拼命掙錢，有時幾天不回。直到他被捕入獄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販毒。”

“我去看他，問他為什么要干犯法的事兒，他說，這樣掙錢快，他害怕我吃苦。我告訴他，我懷孕了，一個人該怎么辦。他央求我生下孩子，因為這可能是他在這個世間唯一的骨血了。我猶豫著，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還是不要。一直到孩子五個多月，我能感覺到孩子強烈的胎動了，醫生告訴我是雙胞胎，想到是兩個小生命，我再也不忍心打掉了。”

“我不敢回家，便一個人在那個小縣城待產，直至生下孩子，看到兩個活生生的生命躺在那兒哭泣時，我才發現，我根本沒有能力養活那兩個孩子。我才二十歲，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別人的唾沫都可能把我淹死。而且，我還有我的音樂夢，才剛剛開了個頭，我無法想象，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我……”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蘇月冷冷地看著她，說：“所以你把他們留在醫院，一個人走了，是嗎？”

梅心吃驚地盯著她：“你怎么知道？”

蘇月淡然一笑：“我只是猜測。”心里卻寒到極點，在她心里的天平上，那兩個孩子根本抵不上她的音樂。蘇月忽然對大提琴生出一種厭惡。

“可是我很快后悔了。我害怕沒人要，醫院會把他們扔掉。于是第二天偷偷跑回去看，結果聽人說，其中一個被醫院的護士抱給了自己多年不孕的姐姐，已經去貴州了。另一個被一個劉姓女子抱走帶去了紹興。”

蘇月忽然明白了，于是凄然一笑，問道：“你怎么能確定林冉是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在他們十歲那年，我在國外已經漸漸站穩腳跟，有能力撫養他們了。于是我便回國尋找他們的下落。多方打聽，終于找到了收養他們的人。在紹興，我見到了其中一個孩子的養母，和她商議把孩子接走，可她不愿意。那個孩子的父親走了，他已經受過傷害，她怕孩子受不了。我也害怕孩子接受不了就放棄了。”

蘇月吃驚地盯著她，原來，她見過劉姨。原來，劉姨對齊泉的感情那么深。

“那個抱去貴州的孩子。她的養母當時已病入膏肓，我當時是極力想把他帶走的。可他母親說他已經被一個林姓醫生領走了。當我幾經波折找到那個醫生要求帶走我兒子時，他出了一個天價。雖然那時我已漸漸成名，可我沒有那么多錢。我找各種機會掙錢。當我真的籌夠這么多錢時，他已經十八歲了。他長大了，我知道，他不會再接受一個陌生人了。”

她的語氣透著悲涼和無助，可激不起蘇月一絲一毫的同情。蘇月盯著她依舊白皙的面龐，想到齊泉再也不會活過來了。如果當時她再堅定一點，也許齊泉的人生會是另一番模樣。心里陡生冷意，蘇月盯著她說道：“那個紹興的孩子，已經死了。”

梅心吃驚地盯住她：“你說什么？不是失蹤了嗎？怎么……”

“是的。去年春天，自殺。”

說完，蘇月轉身離開。推門走進林冉的病房。她不想看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了。是痛悔，還是自責，或者悲傷，齊泉都看不到了，已經沒有意義了。

而林冉，她要不要告訴他走廊里坐著他的母親呢？要不要告訴他其實那個和他很像的人是他弟弟或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