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姑姑和姑父回來了。

覓珊見到姑姑手里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好奇地接過袋子，一圈圈解開綁縛在袋口的白色棉繩，姑父把皮鞋脫下換上拖鞋，重重地朝木沙發一靠，長長的從胸腔里嘆出一口氣，像在消解疲勞，又似在醞釀某種情緒。他仍覺得不夠舒服，把腳丫伸直將一張竹椅子勾過來，兩只大大的腳掌放上去抖動著腳踝說：“珊珊，我和你姑商量好了，想把你托付給姜叔叔一家照看。你看，考上中學后總不可能天天坐3個小時的車回家吧，時間都浪費在路上，早上天還沒有亮就要出門，這一帶又有些偏僻，我們實在是不放心。”

姑姑從冰箱拿出半個西瓜走進廚房，切好幾片整整齊齊碼在白磁盤上送進客廳，順手打開電風扇，用濕毛巾擦擦汗：“米加非要嚷嚷著留在姜叔叔家玩，怎么也不肯回來，我想反正離開學還有一段日子，只要他不要太搗蛋，我也就放心隨他去了。留在家里啊，一天到晚只會和院子里的其他小朋友打打鬧鬧，不是搶小胖子的皮球就是剪隔壁小蓉的辮子，告狀的人都可以編成一個排了……”

姑姑捏著西瓜猛咬幾口，笑著白了妻子一眼：“哪有這么夸張！我看頂多一個班。”

兩人的對話經常性的充滿了一般人覺得笑點很高的詞匯，可覓珊卻習慣了，她習慣了在一邊默默的聽著曾經在軍隊服役的姑父用粗獷而又富有抑揚頓挫的語言講述參軍的經歷，什么射擊練習時候一時手軟沒有對準靶心，練習子彈飛到練習場后面一棵樹的鳥巢里面；什么站一天軍姿下來沾滿汗水的衣服被風吹干后，可以用手指輕輕把白色鹽粉摳下來炒菜吃，諸如此類令人捧腹大笑的奇談怪聞。姑父吹得太離譜時，姑姑便會冷不丁插進來一句：“老陶，少吹點牛，牛肉漲價了，咱吹不起。”

姑姑本來在部隊里當醫生，是不折不扣醫科大學出生的高材生，為這，親戚們在私下里總會反復談論一件事，那就是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姑父根本配不上學歷這么高長相又如此出眾的姑姑，能娶到這么一個老婆真是前世修的福，這些話不管說得再怎么隱晦，怎么聽總有股攀高枝的意味。姑姑心知肚明，卻一直權當耳邊風，覓珊曾無意中聽見姑父在喝了二兩白酒后半醉著說，你姑啊，嫁給我的唯一條件，就是想將來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得跟著她姓。我能有什么辦法呢？要是不答應她，我們之間六年的愛情不就白費了么？

愛情。這個與十二歲的覓珊距離還挺遙遠的詞語，第一次如此不設防的從親如生身父親的姑父嘴里脫口而出，在此之前，她幼小的心中不過單純的將與姑姑一家人的關系簡單劃分為親人，至親的親人而已。至于親人之間的溯源如何，就如同她對自己的親身父母到底是誰，長什么樣子，干了些什么這些細節絲毫沒有興趣了解一般，根本無足輕重。

她在布口袋里掏摸了一圈后，發現里面除了買的土豆和西紅柿以外，還有一件用薄膜袋包裝好的衣服。她回頭望一眼姑父，他正在吸溜著茶水向她點頭微笑，在他的允許之下，她好奇的將薄膜袋拆開，原來是一套漂亮的連衣裙。

姑姑拍拍她的頭說：“珊珊，喜歡不？我特意跑到商店為你選的，你最喜歡天藍色，一直夢想有一條天藍色雪紡綢的少女裙，為了獎勵你考上重點中學，姑父費盡唇舌好容易說服了我，非要讓我買下這條裙子不可，是不是？”

言罷，她一雙水波瀅瀅的丹鳳眼逗趣似的瞄了丈夫一眼，說：“我本來是想給你買一個新書包的，他卻說你更喜歡這條裙子，說什么上回和你一起逛街時就發現了。唉，真是傷心啊，我這個做媽的竟然一點的不明白女兒的心思。”

姑姑一直以來嘴里心里都將覓珊視作掌中寶心頭肉，從來都不叫她“侄女”，時間久了，倘若忽然改口叫聲侄女，簡直會要了她的命。姑父抽了一口煙咧開嘴：“你呀，以為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像你年輕時候一樣不喜歡涂脂抹粉，追趕時髦嗎？瞧，珊珊穿上它多么美麗啊——”

她換好紗裙，腳上穿一雙玫瑰色與白色相間的皮涼鞋，齊肩的中長發被綁在黑色的牛皮筋里面，稍顯毛茸茸的脖頸處露出短短的黑色發根，玉色的脊梁在薄如蟬翼的紡綢下若隱若現。她背著光站在客廳中間，輕盈的轉了幾個圈，歡快的一笑：“謝謝爸爸媽媽！”

這時，一陣沉悶的敲門聲響起，姑父扔掉西瓜皮，透過門邊的窗戶向外瞧了一眼，繼而果斷的打開門鎖，姑姑好奇地湊過去，覓珊從兩人大腿之間的縫隙窺見來人的某些特征。

敲門的男子手里端著一個不銹鋼的盆子，里面堆疊著金黃色的蛋餅，熱騰騰，香噴噴。可姑姑并不認識他，禮貌的問他有什么事。

他把蛋餅向前一伸，略帶沙啞的嗓音帶著善意：“你好，我今天才搬過來，就住在你們隔壁，多謝你女兒下午的幫忙，我這會兒一時沒有零錢，只好親手做了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送給她吃，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姑姑驚愕地回頭，問：“珊珊。你幫人家什么了？”

她靜悄悄走近，抿著嘴悄聲回答：“他……身上零錢不夠，找不出錢付給搬運工人，那會兒貓正好躥了出去，我出去追它的時候正好見到了，就自作主張將存錢罐的硬幣掏出來些給了他。”

“原來是這么著……”姑姑恍然大悟，接過蛋餅客氣的說，“雖然剛剛搬來，但我們總算以后是鄰居，坐下來喝杯茶吧？”

男人的個性倒挺灑脫，也沒有過多推辭，當他走入房間時，覓珊發現他的身后還藏著一個男孩。

他一臉通紅扭扭捏捏依附著男人亦步亦趨，姑父立刻發現了他，將他一把抱起來開口大笑：“哈哈哈，想不到還有個小拖油瓶呢，叫叔叔！”

一邊說一邊還用粗硬的胡茬去刮男孩嫩嫩的小臉，不料男孩竟像一條死活不肯就范的瘋貓渾身掙扎個不停。他揮動著手臂厭惡的把姑父的大手推開，白皙的臉上顯露出極度不爽的神情。

忽然，他停住了，眼神落在覓珊的身上。

爾后，他指著她一字一句說：“你的貓在我家，還抓傷了我妹妹。”

你妹妹？她想了想，隨后說：“對不起，但玲娜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抓傷人的，肯定是你們主動惹火了它。”

兩個年齡不相上下的少年就這么悄無生息的對峙著，直到大人們喝完茶拉完家常，當男孩牽著男人的手歸家時，他連頭也沒有抬，從嗓門里極不情愿地擠出一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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