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四年，四年里，小尤沒有回過他來的那座城市。

他對小奈說，他要在暑假的時候打工賺來年的學費。小奈沒有要求他回來，只是問，你想這樣逃到什么時候？

想逃。

逃到畢業。

逃到另一個未來。

逃到栗子不再注視別人的夢里。

小尤一面沉默，一面心事重重。

是自己太怯懦，不敢直面早已知道的結果，抑或造物太弄人，使他注定失去所有期望得到的。他已不敢索求太多，可要到最后依然兩手空空。

他嘲弄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無力地攥上拳頭，他握得如此徒勞，以至于再張開的時候看著陽光透過樹蔭在掌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到如今，這已是唯一能握住的東西了么？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斑駁的樹影下，有一位容顏純凈的女孩好奇地問他：你在看什么？

那時天那么藍，自己還在迷惑未來，如今走了這么遠，自己還是迷惑未來。自己信誓旦旦地對栗子說離開是為了回來、說自己逃向了未來，可是自己逃向的未來究竟在哪里？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有路標、有方向的，可是，一旦思及栗子，他就覺得所有的目的與終點都無所謂，如果沒有栗子，如果沒有栗子，未來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小尤被自己嚇了一跳。

如果沒有栗子，未來還有什么意義？

他自嘲地想，這種情圣一樣的心思，究竟是怎么在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還是從一開始，它就長在自己的心里，如今果實終于成熟，落地有聲，將他的猶豫砸得堅實。

小尤抓抓頭，望向天空。天空一如既往的晴藍，卻不再蒼茫無際，云氣在地平線上翻涌，如同風吹皺了遮天的綢布。小尤笑笑，自語道：“還是要走下去的。”

大四的時候，小尤以錄取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一所知名大學的研究生，學校領導為此激動不已，從系主任到校長無不笑逐顏開，在他即將離校的時候給了他近萬元獎學金。這筆錢被很多人劫取瓜分后還剩下不少，小尤想，或許該回去一趟了。那座城市有太多東西值得懷念，往事如煙，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思來想去，栗子的臉孔總會不經意地撞出來，讓小尤心里一顫。

他帶著比來的時候還少的行李登上了回去的火車。

出現在“花潮”門口的時候，他忍不住微笑：“還是沒有人，這家店沒倒閉真是奇跡！”接著他被猛撲過來的幾個人拖進店里，摟住了又捶又打，小奈站在圈外指手畫腳地咋呼：“把這叛徒拖出去砍了，晚上燉肉！”小尤沒骨氣地討饒：“大王饒命，貧僧的肉不好吃……”

“要饒命就不許走了，回來做苦工！”

“四年都不回來，饒不得饒不得！”

“敢情是忘了我們，這等沒良心的惡棍，還是燉了為好！”

七嘴八舌，仿如昨昔。小尤滿心歡喜地抱住每一個，一迭聲地道：“我很想你們，這不是回來了么！”

“不許走了！”小寒拖住他。

“嗯，不走。”小尤用力地點點頭。

“少在這兒哄人，研究生不讀了？不走，騙鬼呢！”小奈拿手指頭戳他的額頭。小尤揉著額頭道：“開學前就不走了，假期很長的。而且，”他熱切地盯著小奈道：“讀完研我一定回來。”

“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小奈口氣淡淡：“到時候誰知道你腦子里又會鉆出什么念頭來。”

小尤莫名其妙地看著小奈，但立刻就被小滿和小寒拉到了一邊問長問短。他拉開包，把禮物拿出來，小滿伸出手問：“花非的呢？”小尤嘆了口氣：“我都買了，諾諾的也買了，為了帶這些東西，我衣服都只拿了兩件。”小寒興高采烈地問：“那寧寧和冬驊的呢？”小尤好笑地看著他：“別以為我不回來就不知道你和小古都成了家。”

“我們還沒成家。”小古低聲道。

“不是快了嗎？”小尤問。

“還不是時候，”小滿道。

小尤跳起來叫：“拜托，你們都老大不小了，小滿你跟花非都多少年了，還不成家！”

“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們，”小寒道：“明明是我們中間最早有女朋友的，到現在還不是孤家寡人！”

小尤一梗脖子，理直氣壯地道：“我在念書啊！”

小古繼續低聲分辯：“我們也在為夢想打拼啊。”

小尤看看他們：“喂，有事瞞我！”

“沒錯，”小寒笑得燦爛，“我們在攢錢開分店，你要不要入股？”

“嘿，”小尤一下子跳起來：“好事情，真是好事情！”

“現在只是在籌劃，還差得遠，”小古看著興奮的小尤道：“我們說好了，新店開業的時候，我們一齊結婚。”

“等一下，等一下，”小尤的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你們不是要開一家店，是要開三家，對不對？”

“哦，到底是念過書的，這么快就看出來了？”小滿的目光充滿向往，“我們已經說好了，名字還叫‘花潮’。”

“那小奈姐這里呢？”小尤放低聲音問。

“所以說，一切還在籌劃啊，資金、人手、店址……什么都還沒一定呢，我們只是有了這樣的想法，并在努力將它實現。”小滿躊躇滿志。

“小奈姐知道嗎？”小尤問。

“就是小奈姐的意思。”小古道，“她說，既然有一個為了理想離開去打拼了，其他人也不能落后。我們開始是不同意的，可是后來想一想，果然不能只看著小尤在努力，我們卻在這兒碌碌無為，于是我們商量好了，等這目標實現的時候，再一起迎接另一個未來。”

“花非她們怎么想？”小尤問。

“出嫁從夫，天經地義。”小寒驕傲地揚起下巴。

“冬驊說，男人該有自己的事業！”小古微微紅了臉。

“花非的思想開放到只要能跟我在一起結不結婚都可以……”小滿愁眉苦臉地嘆氣，“我還擔心求婚的時候會不會被她一口拒絕呢！”

小尤失笑。

“都窩在這兒干什么呢，”小奈走過來叫道：“小寒去訂飯店，小滿去買酒，小古留下看店，小尤你跟我走，我給你找好住的地方了！”

令出如山，四個人頓時乖乖作鳥獸散。

小尤拎著行李跟在小奈身后，下午的街道很是寂靜，樹葉輕輕地搖著，沙沙作響。小尤猶豫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小奈：“栗子……還常來嗎？”

小奈瞄了小尤一眼，細聲道：“你太久沒來電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栗子去年離開了，至今沒有回來，也沒有音信。”

小尤心里一陣難過，恍惚問道：“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小奈想了想：“她沒說，只是說心里很悶，要出去走走。天大地大，走到哪里都不稀奇。”

小尤低頭不語，小奈望著他，忍不住問：“你要問的只有栗子嗎？”

小尤怔住，他斷斷料不到他回來剛剛兩個小時就要面對這個問題。

“他們……應該還好……”小尤側過頭，不敢直面小奈。

“的確還好。”小奈冷冷地道：“可這句能讓你如釋重負的安慰該由我告訴你嗎？”

小尤低頭不語，半晌才悶聲道：“那些我可以稱為家人的人，其實并不需要我，我不想讓我自說自話的任性使他們困擾。”

小奈很不高興地從小尤身邊走開，嘟囔道：“怎么過來四年你還是沒半點長進，你心里到底把他們當做什么啊？”

小尤才要辯解，小奈伸出食指封住他的嘴：“有機會我們再說這些，今天給你接風，不想其他。”

小尤巴不得地點了點頭。

小奈帶他走進一個看起來頗為規范的小區，邊開門邊道：“這段時間你先住這里，諾諾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前年我就把她接過來了。趕上暑假，她回鄉下玩去了，你先住著吧。”

“小奈姐，這是你和諾諾住的吧，我住這里，你怎么辦？我還是去跟小古他們擠公寓吧！”小尤連忙推辭。

“沒關系，我還有地方住。”小奈微微一笑：“這里本就不是常回來的地方，你盡管住。”

小尤詫異地看著小奈：“小奈姐，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還說不好，”小奈低下頭，臉上竟有一絲為難地道：“諾諾還不能接受他，你知道，不得已，我只能依著諾諾。”

“小奈姐，我們都希望你能幸福，真的，尤其是你，比起小古他們來，我更希望你能有個歸宿。”小尤真誠地看著小奈，“好好跟諾諾商量，她總會想要個爸爸的。”

小奈看著小尤，忽而用手遮住臉道：“真是的，被你們擔心，覺得自己好沒用。”

“怎么會，”小尤簡單收拾了東西，坐在沙發上望著小奈：“我們也總該長大點、懂點事，不能什么都讓你操心了。”

“你們已經很懂事了，”小奈笑道：“我都幾乎不敢教訓你們了！”

“可有什么事，我們還是習慣找你的。”小尤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怎么會，都已經長大了，一眨眼就這么多年，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往往以為某些事會永久不變，誰知道事到眼前，不過如此，居然什么都能挺過來。我們到底有多堅強，我都不敢想象。”小奈紅著眼睛說道。

小尤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沒想到他的離開會讓小奈如此傷心，他不再敢盯著小奈，只低聲問：“那么不舍得，為什么還有把我們一個個推出去？”

“聚散離合，陰晴圓缺，人之常情，不想分別的結果，就只會剩下悔恨和埋怨。”小奈走到窗前，看著外面。

“不會，留下或者離開，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小尤低聲道。

“所以，你們都選擇了離開啊。”小奈笑道，回身看著小尤，因為背光，小尤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的話那么悲傷，那悲傷讓他無言以對。

手機鈴適時地響起，小奈接起電話。掛斷電話，小奈用一種愉悅的口吻說道：“飯店訂好了，我們走吧。”

“現在有點早吧。”小尤有點吃驚。

“你都回來了，還打算偷懶么？店里那么忙。”小奈用一把鑰匙砸他：“收好。”

小尤諾諾起身，小聲抱怨道：“明明都沒有客人！”

小奈瞪過來，目光如刀，小尤嬉皮笑臉地跟在身后，炫耀著：“小奈姐，別看我念了這么久的書，手藝可沒丟下！”

小奈抿著嘴笑：“我知道，不然怎么放心你去壞我們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