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 欲望猙獰
- 蚌非
- 4988字
- 2011-10-25 12:26:17
第一次遇見栗子的時候,他正在望天。
那時天空很藍。茫茫無際的藍。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的藍。
他仰起頭,看那晴朗而寂靜的藍。
思緒紛擾,感慨叢生。
仿佛生命匆匆走過旅途卻奔尋不回原點只好仿如迷途般四處奔走的彷徨。
他困擾而迷惑,踟躕而猶疑,仿佛徘徊在滿是回路的山中,一方面感受山的雄渾博大,一方面深覺身的纖小卑微。生命于這樣的迷途中依然勃勃生長,究竟所求為何?
他怎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仿佛那天空上有答案一般,就是盯著不能把目光移開。
冷不防被那一聲輕問驚擾,忽而有了豁然開朗的通路。
“你在看什么?”那個女孩這樣問。
我在看什么?
我在看未來的路。
他自嘲地想。
然而思路在霎那回歸本位,自己可是發屋的大工。
面前這個女孩子的頭發有點長了,如果修一修會更加整齊。
于是他仿佛本能地問,“你要修頭發?”
那女孩愣了愣,然后說,“啊,稍微修一修。”
接著就走進了店里。
于是他想,這是個不懂得拒絕人的小女孩。
這個女孩坐在了他經常坐的位置上。
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喜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書。這個位置的日照時間是最長的,陽光透過路邊白楊的葉子薄薄地鋪在身上,暖暖的,把書上的字一筆一畫映得黑白分明。
見到她坐這個位子,他笑了笑。
莫名其妙地欣喜了一下。
也許他有很多憂思很多悵惘很多迷茫很多忐忑,但是,遇見這個女孩的時候,他就把這些都拋諸腦后了。
和她說話的時候,心里很空,明鏡般的很空很澈很凈。
本來無一物地干凈。
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起她的頭發,發絲又黑又硬,發梢很有精神地翹著,他想,這是個倔強的女孩子。他用剪子沙沙地剪掉她的發梢,她仿若不知似的攤開一本雜志。
“你說,我剪這樣的頭會不會好看?”她忽然指著雜志上的模特問。
“不會。”他抬頭掃了一眼,低聲道。
她是故意的嗎?那個發型怎么看都是三十歲以后的上班族才會選的。
“是哦。”她笑了笑,露出一種無所適從的笑容,然后不再言語。
許久,她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叫栗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小尤。”他不自覺地告訴她這個名字,大家都這樣叫他,其實他是不是該告訴她自己的全名呢?算了,不管怎么看,栗子也不是她的本名。
“我下次來這里,還是你幫我剪么?”她又問。
“沒有問題。”他回答的時候沒有抬頭,甚至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剪子的刃恰好穩穩地分割了左鬢的一縷頭發。他感覺到那個女孩的呼吸仿佛戛然而止地停了半秒,然后也不說話。
怎么了呢?他想,他想知道那個時候這個女孩想到了誰。
反正不是自己。
他低嘆了一聲,甚至不知道在嘆息什么。
這女孩離開以后,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像遇見她以前那樣一心一意地仰望天空,很久都不能。每一次抬頭,看見或晴或陰的天空,他都覺得自己是在等待一聲詢問。
那是不經意、不自覺、又無法控持的等待。
栗子第二次走進這家店的時候,他正在給別人燙離子。同屋的小滿走過去想招呼栗子的時候,栗子已經一徑走向他,大聲招呼:“我來了,什么時候給我剪?”
眾人側目。
他有些羞怯也有些驕傲地說,等一等,就快了。
于是栗子跌在沙發上翻雜志,也不說話。他笑了笑,專心手邊的活兒。
等他招呼栗子的時候,他看得出,這女孩已經有些困了。
“先去洗下頭。”他抖著毛巾對栗子說。
“好的。”栗子晃悠悠地走進里間。
他想了想,也跟了進去,對洗頭的小奈囑咐水要溫一些。
小奈看著他戲謔地笑,他趕快低著頭從里間走出來。
出來也一樣地不自在,小滿、小寒和小古這些人都沒好意地沖他笑,笑得他有點慌。
于是他沖口問道:“你們笑什么,回頭客,你們沒有啊?”
小古賊兮兮地看看小寒,小寒歪歪頭看著小滿,小滿環顧了店里,長聲道:“啊,回頭客——”
他故意把尾音拖長,弄得店里其它的客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稀稀拉拉地一陣,像傍晚時打碎的細瓷碗,映著紅艷艷的夕陽零落得慘白,慘白得曖昧。
他皺了皺眉。
這些朋友和熟客都玩笑慣了,卻怕她聽了去,女孩子面子薄,別負氣走了,再也不來。
這邊想著、惦著、擔心著,她已經包了濕漉漉的頭發一路叫著走過來。
“好了好了,小尤,快給我剪。”
他笑了,這樣子的女孩子,似乎聽到也沒有關系。
隨著栗子到店里的次數一次次增多,她和小寒小滿小古小奈這些人也熟悉起來。但是她從來都要小尤剪頭發。不管小尤多忙,她都等著。或者和其它人聊天,或者看雜志,或者到店外轉轉買點零食回來,她都等著小尤。
小尤開始的時候不以為意,直到小奈點撥他:“栗子每次來,多半都是時候心情都不好的時候。”
小尤詫異:“沒有啊,看起來很開心哪。”
“就是這樣才不開心,”小奈笑笑,“她是躲到這里來的。”
小尤想問什么,小奈截住他,“你仔細想想吧,她很開心的時候我們都感覺得到。一進門就覺得那是一陣春風,吹面不寒楊柳風,清清爽爽的。等她不開心的時候,進了門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沉沉悶悶的。”
“你怎么會覺察得這么清楚?”小尤奇怪,“她就沒有無所謂好心情壞心情的時候?”
“幾乎沒有。”小奈揉揉手指。
“為什么心情不好?”小尤覺得在小奈身上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個女孩子在戀愛吧?”小奈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尤。
小尤嚇了一跳:“你看我干什么,跟我沒關系。”
“現在來說跟你沒關系,誰知道以后呢?”小奈歪歪嘴。
“小奈,你別亂說,我們不一樣的。”小尤正色。
“有什么不一樣,如果不是那件事,你現在也在念大學。不是都已經考上了嗎?”小奈低頭。
“小奈,我們說好了不提舊事的。路是我自己選的,事是我自己做的。不能怨、不能恨、不能悔。”小尤正色。
“啊,是‘不能’呢。”小奈酸酸的嘀咕了一聲。
“你到底要說什么?”小尤有點心煩意亂地問。
“你真的不后悔嗎?”小奈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小尤很迅速地點點頭。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會后悔。”小奈仿佛不堪重負似的說了句,轉身就走,快得小尤反應過來時已經看不見她的背影。
“怎么了嗎……”小尤抓抓頭,嘟囔了一句。
才一動,心事便涌上來,一波一波,一層一層,綿連無休。
后悔?
后悔又怎樣,反正事情都發生了……
他惱怒地抓起煙,狠狠地塞進嘴里。剛打著火,想起店里禁煙,趕快踱到外邊,外邊的路很靜,出租車飛快地開過,揚起一陣灰塵。
“切!”他踢踢踏踏地走在方磚地上,狠吸了兩口,感覺它們嗆進了肺里,又仰頭吐出。煙緩緩地消散在天空中,一如他的思緒紛亂。
天好藍。
他心神一斂,仿佛忘記煩惱。
頭頂一片歷盡滄桑澄凈如洗的天空。
天空后悔的時候會做什么?
下雨?打雷?刮風?還是飄雪?
什么是天空的心情?
什么是栗子的心情?
小尤被自己嚇了一跳,看看右手,煙快要燒凈了,趕快掐了,回到屋里。
屋里有些暗,他拿起一本書坐在常坐的椅子上。
沒一會兒,他聽見吵吵鬧鬧的聲音翻滾著來到了他的身邊,一抬頭,是栗子的笑臉。
“我介紹我的朋友來了,小麥和小燒。”栗子開心地說。
小尤把目光轉過去剛要招呼,腦子里“嗡”地炸開了。
有些事情,他以為自己會記得一輩子。因為那樣刻骨銘心的痛是沒有辦法復原的,沒有事能更改,沒有人能愈合。可是,商引劭出現的時候,他只是愣了一愣,紛亂思緒很快就繚繞到了別處,他起身招呼,就像招呼熟稔的朋友。
商引劭當然也頗不自然,他看著好笑,不禁一絲絲竊喜。
倒是栗子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看出些端倪,栗子忍不住發問,另一個女孩子極其聰明地拉住了栗子,笑著把話岔開。
他有些欣賞地看著那個女孩子。
她叫做小麥。栗子是這樣叫她的。
小麥。
商引劭的女朋友。
只要一眼就看出了他們的關系。明朗得像九月艷陽下的影子。
倘若有不和諧,那是站在旁邊的栗子。
只是想到這樣,他就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樣聰慧的女孩子是誰都會喜歡的,栗子注定在做著毫無結果的掙扎。很顯然,栗子對此也一清二楚,可是她在明白自己早已潰不成軍的情況下還是要一步步地往前走,傷痕累累卻不肯回頭。她真的能得到她想要的嗎?這個笨女孩,即便有一天商引劭面對面地對她說“喜歡”,她也會驚惶失措地把他推回到小麥身邊吧?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小麥很開心地打斷他的思緒,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口齒伶俐地講著自己想要的發型。小尤利落地應和著小麥的要求。這邊小奈已經過來拉栗子到里屋刮眉,小燒也被機靈的小滿扯到了一邊的椅子上。
和店里來了普通的回頭客一樣。
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小尤戚戚地想。
怎么能什么都沒有發生一般這樣自如?空氣中淺淺地彌漫著彼此的不安,只缺少一根火柴引爆。
這間店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一定不知道的,大概只有栗子。只有她肯歡快地把商引劭帶到這里來,言語無忌,甚至有點沾沾自喜。那名叫麥子的女孩子呢?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是她敏銳地感受到了什么,所以不說也不問地微微笑著,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你在這里做了幾年?
店是什么時候開的?
現在什么發色流行?
我的臉型燙什么樣的頭發比較好?
聽沒聽新出的單曲?
看沒看新上線的電影?
除了沙發上的雜志你們還看什么雜志?
手藝這么好為什么不到繁華點的地方開店?
要不要到我們學校里去開?生意會很好的,我知道超市旁邊有一家店要到期了可以商量租下來的……
她什么都問。
很雜。
但是沒有一句切中要害。
小尤在心里暗暗地感嘆一聲,有這樣的朋友在身邊,栗子為什么就不能學得慧黠一點,永遠直來直去毫無心機?或許,就是有這樣的朋友在身邊,她才會這樣吧。這個女孩心思縝密,未雨綢繆,做什么都會想到栗子的前面,所以栗子的一步一步也走得平平穩穩,沒有坎坷。
是這樣吧?
那么,自己是希望栗子單純點還是復雜點?
“你在想栗子?”冷不防一聲輕問,嚇得小尤手一抖,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望向聲音的來源,小麥正俏皮地看著他。
“怎么……”他囁嚅著發不出聲音。
“你在看里邊。”小麥的聲音有些微的得意,仿佛窺到了什么秘密似的得意。
“啊,抱歉。”小尤的臉迅速地復原,開始正常地工作。小麥覺到了什么似的也不再說話,甚至不再表露她小小的得意,這兩人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各顧各的本分。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他看到這個女孩子時有一種本能的隔閡感了,開始以為是因為她是商引劭的女朋友所以不會很親近,其實不是,能呆在這個女孩子身邊的人,要么就是聰明得完全能看穿她,要么就是無法察覺她任何心思的人。栗子屬于后者,但是商引劭屬于前者嗎?那種凌厲得仿佛刃尖鋒芒的聰明,很輕易就與他人劃開了鴻溝。
小尤甚至覺得指尖有緩緩的疼痛。
這個女孩子很有趣。
與栗子完全不同的有趣。
那是一種讓人燃燒的有趣,尤其是她站在商引劭身邊。
她能為商引劭做些什么?
她會不會介入他的事?
如果她知道我和商引劭之間的關系,她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多半會毫無條件、傾盡全力地幫助商引劭吧。
那樣的話,這種膠著的狀態能否繼續維持?
如果這種狀態被打破,整件事情會發展到什么程度?
小尤漸漸把自己逼入狹窄的絕境,心緒難平之下,看到小麥竟然一種挑戰欲緩緩升起,竟而熊熊激揚。
就像狹路相逢的劍客看見對方長刃的反光。
小尤自覺失態,努力克制著那莫名紛亂的心緒,但是徒勞。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沼澤,越是想逃便越是深陷,無可依托無可憑借,甚或連對手都杳無蹤跡。
他明白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戰斗。
必須把某段心緒壓抑,不然就……
不然就……
“你怎么了?”麥子回首詫異地問。
“沒什么。”他勉強地收回神,淡淡地應。“你這里真的要剪下去嗎?”他轉移話題。
“嗯,剪掉。”小麥抿著嘴,依舊有點小小的驕傲。
她感覺到了嗎?感覺到什么了?她想問什么?
他依舊思緒紛亂。混亂。昏亂。亂如麻。
“還沒完么?”栗子從里間蹦蹦跳跳地出來。
仿佛有一支手伸過來緊緊握住了下沉的他。溫暖而纖細。接著是破壁而出的重生,陽光燦爛。
他取笑,“眉毛在哪里?”
“小奈姐,你瞧,他侮辱你的手藝。”栗子不滿地吵嚷。
“那我們關起門來收拾他。”小奈趕緊過來把栗子拉走,一邊沖小尤笑一下,示意他接著忙。
栗子到小燒那邊轉了轉,說笑了幾句,又回來,不和小尤說話,一徑看著小麥,張口說的卻是小尤,“他手藝不錯吧?”
“你看呢?我現在還看不到效果。”小麥微笑。
“我說哪里算,要小燒說好看才算。”栗子撅著嘴。
“不行的,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變成王婆他都會覺得好看的。”毫不掩飾的炫耀。
“那只有我這樣權威地評論了。”栗子沒覺得什么的接口。
小尤忽然覺得,自己該推翻原來的說法,能呆在小麥身邊的,除了那兩種人,還有能包容她所有鋒芒的人。栗子是那樣有寬容心胸的人嗎?
小尤自嘲地想,不管栗子是不是,栗子就是栗子。或者說,他打從心里不希望把栗子架到某種高度,要他仰望,且遙不可及。栗子該是觸手可及的女孩,要人疼著、寵著、哄著、照看著。就像一只寵物。
他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啪”地碎裂開,寵物,怎么能在這個時候想到這個詞語。怎么能想到栗子的身上。那是個讓自己深惡痛絕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