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大雪連續下了一個多星期，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山，看不到水，看不到樹木，甚至連村子里老樹和稀稀落落的茅草屋都被積雪壓得變形。

一個被稱作灰熊村的村子里，43歲的趙凱麻利地從灶堂前的柴禾堆里揪出一小把稻草，搓了搓，塞進一雙大碼的靴子里，鞋底鋪了厚厚的一層，這是家里唯一一雙完好沒有破損的鞋子，是一個月從供銷社買的，墊完草，他終究還是沒舍得穿這雙靴子，從身后的墻上取下一雙破了洞的解放鞋，又找了塊寬布條從腳掌一直到小腿給包起來。

“啊——”，房間里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還有鄰居吳大娘的連番催促。

“趙凱，你快點！”

“還在磨蹭什么呢？快點！”

“彩霞，忍著點疼，啊。”

“接生婆就要來了，再忍一下。”

趙凱提起墻角的斗笠，胡亂的扣在頭上，一個箭步沖出門去，村子東頭離得不遠是一家小的衛生院，只有兩名赤腳醫生，其中一位是年過花甲的老太婆，早年曾在鄉鎮醫院里參加過接產培訓，回來后就一直負責鄰近兩三個村的接生工作，經驗豐富。另一位醫生是個跛腳的中年男人，也40多歲了，為人忠厚老實，醫術不高，但是村里人有小病小災的也倒應付自如，村里人也信任他。

趙凱心里擔心著彩霞，又怕接生的何老太有別的活忙不開，于是心急火燎，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蹦跳著前進，樣子看起來很滑稽，解放鞋破了洞，雪水混合著泥土，他的腳底已經全是泥漿，滑溜溜的。

離衛生院還隔得老遠，趙凱就已經扯開嗓子喊何醫生，何老太正在衛生院的小火盆邊烤火，隱約聽到有人叫，抬起頭往門外望去，這時趙凱已經跑到了門口，看到何老太，懸著的心落了大半。何老太站起身來，見趙凱氣喘噓噓的樣子，立刻就明白了，沒等趙凱開口，她就先問道：“是不是你家彩霞要生了？現在情況怎么樣？”對于彩霞，何老太還是很熟悉的，前幾天露過趙家門口，還幫彩霞做了些身體檢查，估計也就是這幾天就該生的。

倆人一前一后急匆匆地來趙家，還只到門口就聽到里面亂哄哄的哭聲喊聲吆喝聲。

“這狗日的趙凱，還不回來！”

“我要死啦，疼死我了，嗚——”

“彩霞，再忍一小會就好了，醫生馬上就到了，彩霞，彩霞。”

“來了來了，何醫生來了，大家讓一讓。”眼尖的太婆大聲吆喝道。眾人立刻打開里屋的房門，把何老太讓進去。趙凱守在門外，聽著里面的吵鬧，心里波瀾起伏。

何老太一進屋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一屋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這位60多歲的老婆婆身上。何老太也不客氣，立馬指揮眾人忙活起來。

“熱水，用大盆裝熱水。”

“草木灰，用蚊帳布包起來。”

“扶住她的腿。”

“彩霞，吸氣，使勁吸氣。”

“再使勁。”

“啊——”彩霞又是一聲慘叫，要不是有人按住她的腿，她非得從床上滾下來不可。所謂床，其實沒有床單，只是在一捆散開的稻草上鋪了一張粗麻布。

“堅持一下，彩霞，再堅持一下。”太婆一邊拍打著彩霞的臉，一邊貼近她的耳朵大聲喊著。

外面是寒冷的冬天，屋里的每個人都大汗淋漓，彩霞已經由剛開始的巨痛轉向麻木，她想努力保持清醒，朦朧中，感覺到一股火熱的熱流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外涌出，暗紅的血液帶著熱浪流出來，滲進身下的粗麻布和草木灰包袱里。

“要止血，血流得太多了，快！”何老太也著急了，通常女人生第一胎都比較危險些。

屋里眾人一陣手忙腳亂，喊聲，哭聲，斥責聲……亂糟糟的。

房門突然被人拉開了，一位大娘從屋里擠出來，她的兩只手舉在胸前，衣服上和手上都沾滿了血，趙凱一眼望見那片紅色，驚了一跳，差點一屁股癱倒在地。他驚恐地望著那些血跡，“怎么了，吳大娘，彩霞還好嗎？”

“是難產，大出血，凱子，怕是有些危險，你要有心理……”沒等吳大娘說完，何老太沖著門外喊了起來，“快，叫趙凱去衛生院，把李醫生也叫過來幫忙，要快，晚了就來不及了，情況緊急！”

趙凱有如晴天霹靂，悲呼一聲，有人推了他一把，“快去啊！”

趙凱如夢初醒，調頭往外面沖去，斗笠也不戴了。北風呼嘯，刀子一般切割著趙凱那張滿是皺紋蒼白的臉，他的臉角分明有一股混濁的液體奔涌而出。還沒跑出多遠，“咚”的一聲，趙凱一聲慘叫，癱倒在雪堆里。兩尺多厚的掩蓋了底下的一塊大石頭，趙凱跑得急，右腳結結實實地踢到了石頭上突出的棱角，整只腳立刻一片血肉模糊。在他倒地的時候，膝蓋也磕到了，現在想爬也爬不起來，心里一急，開始咒罵老天爺。

離得近的幾位村民趕過來，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衛生院，李醫生了解了情況，簡單的給他處理了下傷口，讓老伴幫著上藥，自己提著藥箱匆匆向趙家方向跑去。李醫生是個跛子，走起路來不方便，但是情況緊急，跑起來也跟一陣風一樣，一會兒就不見了。

趙凱躺在衛生院給病人輸液的床上，屋里一共有三張輸液床，其中有一張床上躺著一位老頭，正在輸液，嘴里不時發出“哼哼”聲，好像病得不輕。

趙凱木訥地坐在床上，李醫生的老婆張嫂正輕輕地給他擦藥水、洗傷口。張嫂今年才五十歲，但是身材單薄，早年害過大病，此時佝僂著背，看起來跟70多歲的老太婆一樣。趙凱看著她的身影，沒來由的心里一熱，“張嫂，辛苦你了。”

“不礙事的，人老人，多活動一下對身體好，我也幫老李干不了什么，平時打打下手也還行。”張嫂同情的看著趙凱說道，“你不要太擔心，好人有好報，你們一家人沒做什么惡事，彩霞會好起來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李醫生還沒回來，趙凱心里更是急了，又開始咒罵老天，又恨自己沒用，走個路都摔跤。又過了半個小時，終于，老李回來了，一邊跑一邊沖著屋內喊，“老伙計，你運氣好！”

趙凱一聽，心里一驚，“到底怎么樣了，你倒是說啊，李醫生！”

李醫生看他的確是急了，也不忍再賣關子，說道：“恭喜你了，得了個小子，母子平安！老伙計你得請我喝頓好的啊！”說完一臉喜悅地望著趙凱。趙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嘴張得大大的，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媽呀，真是太好了！”

“是啊，那酒呢？一定得擺吧？”

“一定一定！肯定請你喝兩盅，太感謝你了老李，這次真是多虧了你。”

“行，等你腳傷完全好了，我就去你家喝酒去。”

“好，到時我來叫你。”

“對了，老趙，孩子名字取好了沒？是個小子哦。”

“哈哈，我早就跟彩霞商量好了，彩霞剛有肚子的時候我們就把名字定下了，如果是男的就叫趙強，女娃就叫趙麗，現在生了個帶把的，就叫趙強了，想不到我趙凱40多歲的人了，老來得子，趙家的香火算是要接上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嗯，趙強，這個名字不錯，咱農民的孩子，就是要強壯有力，有力氣就有本錢，不愁吃不上飯餓肚子，好！”張嫂也咐合著說。

“李醫生，你算一下，一共要多少醫藥錢？”趙凱說道。

“已經算過了，一共是——”李醫生瞟了一眼開好的清單，“一共是78塊6角，當然，這里面包含了何醫生的部分。”

趙凱咬咬牙，伸手進棉襖里層掏錢，這年頭，78塊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不過生孩子也算是大事了，想想也該要這么貴。摸索了一陣，先是一把焊煙袋，再是一包塑料紙，把塑料紙一層層打開，是一疊整整齊齊的紙幣，幾張10元的大團結在最底層，另外的以1角2角5角的居多，還有些黃色的1分，藍綠色2分、5分的紙幣，都疊得整整齊齊。這錢是夫妻倆專門存下來準備生孩子用的。點出78塊6角遞給李醫生，李醫生笑著接過厚厚的一沓錢，也點了一遍，才收進口袋里。

趙強出生的當天傍晚，外公外婆和舅舅也趕過來了，大家忙前忙后幫著收拾，剛剛生產的彩霞坐月子不能下床，外婆就幫著一家人生火做飯洗衣服，趙凱也要養傷，不能下地，幾個鄰居把他從醫務室抬回來后，整天躺在一張躺椅上，傷腿不能活動，家里的重活由劉彩霞幾個親戚來負責。自從趙強出生，家里的笑聲也多了，外公外婆對這個小孩子也是疼愛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抱在懷里親兩口。外婆曾得意的跟村里人說，我這外孫以后肯定有出息的，我能看出來，小家伙撒尿都比別人家的孩子多。

趙凱也整天樂得合不擾嘴。幾天后能下床跛著腳走路了，他便一有空就出去溜達幾圈，見人就打招呼聊天，一提到兒子，聲音都提高了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