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富庶，生活精致。桌上擺了兩幅碗筷，就算只有一壺清酒和幾碟小菜，在店家精心的布置下，也隱隱有一席酒宴的意味。雅座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另一個座位卻空著。那坐著的人目光在空蕩蕩的街上不停的游蕩，絲毫不急著享用的酒菜，像是在尋覓著什么，安心的等待，似乎他約得人下一刻就會不聲不響的坐到他對面。黑白兩色的長刀橫放在桌上，那殺人的兇器此時卻像是餐桌上的一雙筷子。年輕人默默的斟了一杯酒，舉到鼻尖聞了聞，沒有喝就輕輕放下，手指修長，骨節蒼白。

眼眸中泛起不符合他實際年齡的滄桑，好像戲臺上的老戲骨凝眉淡妝，畫上精致美艷的臉譜，那好看的眉眼和殷紅的雙唇讓面容顯得如此年輕而姣好，但是眼神卻暴露了他真正的年紀，仿佛被攪動的一池春水，總有那么多看不懂的意味。。

“你從來都很守時，會是什么耽擱了你呢？”年輕人用指尖在杯中的清酒上輕輕一點，在桌上迅疾的寫下兩個字，“睚眥”。

腳步聲款款響起，街道的盡頭一個身影緩緩而來，身影被夕陽下拉伸的修長而窈窕。那個人步伐細碎，走的也很慢，像是未出閣的少女，可是僅僅幾息的時間就已經從長街的盡頭走到了酒樓的門口。沒有人看清她的步伐。

酒樓里忙碌的小二們連頭也沒抬，視若無睹，好像這個人存在的是另一個時空一般。那人身上低著頭，裹挾著寬大的風衣，不論是身體，還是臉龐，都被風衣遮住，好像是披著黑暗的戲服。他緩緩走上樓，腳步依舊細碎，木梯在他腳下發出輕輕的哼吟，有種沙啞的味道，在空蕩的酒樓里更加顯得落寞。

原雪河緩緩坐直了身體，全身關節舒展，像是一個鐵鏈一般被緩緩拉直時發出的刺啦啦的金屬摩擦聲，他的關節也有著如同炒蠶豆的一般的爆響。目光內斂，右手按上桌上的黑白長刀，微微額首，一剎那之間，森冷的劍眉下有種獅子一般的眼神。原雪河驀然從獨自憑欄意興闌珊的食客，變成了按刀長坐殺伐果決的兇器，目光如炬的眼神如同弓箭一般射向著不請自來的人。

原雪河不禁想起那一晚是李巍之帳下的不速之客，李巍之也是如此按刀長坐、如臨大敵，那時原雪河心中還多少有些嗤笑李巍之。如今，等到他自己面對著突發狀況時，卻發現自己未必能比李巍之做的更好。他們都是渴望牢牢抓住自己命運的人，運籌帷幄，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里預演，陷陣之至，一刀一刀拼出來的未來?？墒侨羰蔷艿挠媱澤嫌幸稽c點失誤，原先的安排偏離了一點點軌道，他們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迫切的要去糾正，或者是抹殺。

而現在這個不請自來的人，就是出乎原雪河意料之外的因素，糾正或抹殺。來人覺察到了原雪河敵意的目光，腳步沒有絲毫遲疑，白皙的雙手卻從袖中伸出，摘下了自己的風帽，邊走邊脫掉了自己的風衣，真的宛如戲臺上的舞女褪去一襲璀璨的紅妝，露出貼身的薄紗衣。

原雪河額角的青筋突兀的抖動了兩下，他眼前呈現出了一個絕美的場景。身材窈窕的少女，曲線玲瓏，步履款款，一點點朝他而來，一襲紅妝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如同桃花般綻放，像是將天邊的紅霞披在了身上。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像是曲項向天的天鵝，恰如其分的優雅。

原雪河的目光一點點上移，在女子的臉龐處駐足，像是流連美景的人舍不得邁步。那一張臉，小巧的五官被丹青水墨所籠蓋，寥寥數筆的妝容，卻勾勒出了一個精致的臉譜。深邃的紅覆蓋了眼眶周邊，從一邊的眼角如同水流般像另一邊流淌。紅唇上下畫出深青色的獠牙，兩腮涂抹出了層層疊疊皺褶。那一雙幽深的眼眸，竟然是罕見的雙瞳，深邃的瞳孔中有一點刺目的明黃。

原雪河的目光觸及那一點小小的亮色，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似的，似乎整個人都被扭曲。原雪河驀然深吸一口氣，穩定住心神，覆在黑白長刀的右手又加大了力道，關節突起，青筋虬結。

那女子從容不迫的坐下，目光淡淡的掃過了桌上空著的一副碗筷，輕啟貝齒：“在等人？”

原雪河微微點頭，暗自思忖，想不到一個畫了這么駭人臉譜的女子，聲音竟然是這么美的。

女子目光蜻蜓點水一般的匆匆掠過原雪河面前斟滿酒的酒杯上，進而凝視著原雪河英挺的臉。原雪河臉如同刀削斧鑿般英挺，但是卻帶著酒色過度的蒼白，兩腮處有種不健康的潮紅。女子噗嗤一聲就笑了，銀鈴般的笑聲如此悅耳，可是那修羅的臉譜卻在她彎起嘴角臉頰抖動時更加獰惡：“有沒有說你很帥？”

原雪河沒有承認也不曾否認，優雅舉起面前的酒杯，輕輕呷了一口，然后又放回，聲音清越的說：“姑娘何必如此兜兜轉轉？九州府艷名遠播的雙瞳修羅，該不會特地來找談心的吧？”

女子的臉上浮現淡淡的不快，風情萬種的瞥了她一眼，原雪河猜想，如果這個女子愿意卸下獰惡的修羅臉譜，那么一定會很好看。原雪河又不禁暗自嘆息，讓她卸了臉譜，好比讓他斷了刀，比死亡更可悲。

女子目光灼灼的望著他，饒有興趣的說：“沒有被我面具嚇到的人，你是第二個！還說什么艷名遠播，真是笑死人了！”

原雪河微微一愣：“第二個，那么誰是第一個？”

女子掩面淺笑，輕搖臻首：“不告訴你！”

原雪河顯然也是一副好耐心，目光在四周游離，隨意問道：“攝政王大人座下四鬼，修羅、般若、夜叉、烏鴉。姑娘只身前來，那其他四位呢？”

女子收斂了笑容，剛剛風情萬種的笑意當然無存，此時一襲紅妝的她宛如冰山一般森冷，臉上的修羅臉譜如同活了一般，輕輕摩擦著獠牙。原雪河冷笑，終于到正題了，剛才不論修羅笑的如何花枝亂顫，漆黑的眼眸中始終森冷，那一點明黃如同長矛般刺痛他的雙眼。

修羅看著桌上交叉放置的黑白長刀微微嘆息一聲，轉而正色道：“鱗鳧水，羽翼天，黑白天下，縱橫無常。安先生何必趟百里氏這趟渾水？”

原雪河搖頭苦笑，不是因為對方口中的話，而是因為一個自己都快忘記的名字，安雨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