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這首《木蘭花令》乃清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所作。三月的江南，冬意尚在。秦淮河水更是清清潺潺。

一座涼亭旁站著一位少女。那少女十三四歲年紀(jì)，衣著華貴，站姿亭亭，顯然是一位大家閨秀。青云漸散。少女走出涼亭，慢步到了河邊。來到一個(gè)河板上。這河板原是村婦們洗衣采蓮而用。因前明覆滅數(shù)十年，經(jīng)戰(zhàn)火之亂，此處人煙尚少。當(dāng)年寬而結(jié)實(shí)的河板，經(jīng)歷多年風(fēng)吹日曬卻已殘腐不堪。少女來到板頭，左右看了幾眼，隨后彎下細(xì)腰來，蹲在板頭上。那板頭已是這秦淮河的中間。長裙已浸浮在水面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恰似一位白衣仙女浮在這河面之上。甚是幽雅。少女低著頭，伸出玉手在水面上輕拍了幾下后，臉上卻有一絲失落。“荒唐！甚么事想不開，跳甚么河啊？快上來！”這幾句話喊的聲音很大。少女一驚，小腳一顫，整個(gè)人都掉進(jìn)水里。“河水不深，你自己游上岸來吧。”聲音又起。那少女道：“我…不…不…”聲音越來越低。“見死不救，算甚么人”話語間人已到了河邊。來不及脫下衣鞋，就‘噗’的一聲跳到河里。少女裙子很長，說話那人伸手一把抓住了裙子，用力一拉，那少女就被拉起。那河水的確不深，只到那說話人的下巴。但這少年卻比少女高出一個(gè)頭。那說話少年托著那少女的頭，上了岸，這少女在水中想是喝了幾口水，面容慘白。虧那說話少年救的及時(shí)。這說話少年姓秦名探十四五歲年紀(jì)。玉面星目，甚是英俊。只是穿著一身布衣，補(bǔ)丁重重，破舊不堪。少女微微睜來眼睛，輕輕道：“哥哥，扶我起來。”秦探道：爹說男女受授不親，我剛才救你上岸已是不得已，現(xiàn)在我再不碰你啦。”少女道：你爹在哪呀？”秦探道：就在西頭打魚呢？”秦探又道：“我爹也是男的，我去喊來也沒用的。”少女心想：“長得真像我哥哥，可惜是個(gè)傻子。”想到深處，‘唉’的一聲，嘆了口氣。秦探道：“你嘆什么氣，是不是沒死成你失望啦？”那少女道：“誰要死了？我是被你嚇的。”秦探道：“我哪里嚇你了？我叫你自己游上來，你還說，我…不…不。你不是想死是什么？”少女道：“你是傻…傻字剛說一半停了下來。輕輕咳了咳。我是想說‘我不會(huì)游泳’說了一半我就喝了幾口水，說不出來啦。”想到剛才生死間居然被他救了，‘你是傻子嗎’幾個(gè)字太也無理。秦探張大嘴‘啊’的一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少女怒道：“你再笑我馬上真跳！”秦探忙忙收住。正了正色。少女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呀”秦探道：“我姓秦，‘秦殿一邦識(shí)馬人’的秦。名探，富人讀書探天光，的探。姑娘你呢？”少女心道：“原來這傻小哥還擅長詩呢。”當(dāng)下道：“我姓蘭，‘醉?xiàng)墓荣p玉蘭’的蘭，名卿憐，‘一宵秋雨為卿憐’的卿憐。”秦探喜道：“姑娘好美的名字啊，‘一宵秋雨為卿憐’，好一個(gè)秋雨為卿憐。”說到此處想道：“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姑娘。”不由得入了神。“你那‘秦殿一邦識(shí)馬人’何解？不是指鹿為馬嗎？怎又變得‘識(shí)馬人’了？”秦探回了回神道：“他們只識(shí)得馬，卻不識(shí)得鹿，不是一群‘識(shí)馬人’嗎？”蘭卿憐道：“你家里很窮嗎？你讀過些什么書啊？”秦探低聲道：“我爹是打魚的，我從小都吃魚呢，我爹以前給大戶人家打魚的時(shí)候，總是會(huì)跟人家要幾本書回來給我讀。看你那么瘦，家里也很窮吧？一會(huì)請(qǐng)你去我家里吃魚，我爹做的秦淮鱸魚天下第一的！”說到此處，聲音也越來越大，頗有些自豪。蘭卿憐心道：“難道滿人真的不該入關(guān)來嗎？一場戰(zhàn)爭苦的是天下的老百姓呀，戰(zhàn)爭都過去幾十年啦。大清國下也有著如此窮困之地。真是懷念關(guān)外的日子呀……”想著想著便流下淚來。秦探急道：“怎么了，蘭妹妹？是不是你娘也嫁給有錢人去啦？”蘭卿憐擦了擦淚道：“沒有，你娘嫁給有錢人去了嗎？”秦探凄然道：“嗯，我不想說啦！”蘭卿憐笑道“：你爹為什么給你取名字這么奇怪啊？”秦探道：“我爹說我要用功讀書，將來要上京城考科舉。只要不偏不差中個(gè)探花就行啦。”蘭卿憐‘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道：“你爹怎么不給你取名字叫‘秦探花’呀？”秦探道：“花字是女子用的。”蘭卿憐忙道：“哎呀，我出來太久啦，我要回家啦，秦哥哥再見。”說完站起身，向秦探扮了個(gè)鬼臉喜道：“我走啦，笨蛋探花。”秦探回過神來蘭卿憐已經(jīng)走遠(yuǎn)。正回頭要走，忽然腳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抬腳一看，卻是枚金釵。金釵上似乎寫著字。秦探拿近一看：大清熙卿憐十二歲生辰敕賜。由于字跡很淺，多處看不清。秦探收起金釵，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回家去了。夜間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腦中數(shù)次想起蘭卿憐的悄容。正是：年少豈知紅顏禍，幾許相思變情愁。

次日，秦探來到秦淮菏畔那間涼亭。坐在亭欄上，看著秦淮河水，不由得癡了。低聲吟到：情絲千萬縷，更與何人說？遠(yuǎn)處傳來一聲笑：“傻哥哥想誰啦？”秦探聞言面紅不止。但看到蘭卿憐向著自己走來，隨即轉(zhuǎn)喜道：“蘭妹妹，你…也來…啦？這里…風(fēng)…景真…好。我天天來的。”這話卻是不假。蘭卿憐道：“這里很美嗎？荒也荒死啦！”這時(shí)的秦淮河邊實(shí)是寥寥人煙，荒無不堪。秦探嘆道：“蘭妹妹覺得不美嗎？難道是花園美景看多了？。”蘭卿憐不答。走到秦探面前笑道：“秦哥哥剛才吟的律妹妹能續(xù)嗎？”秦探喜道：“妹妹也懂呀，求之不得呢。”須臾蘭卿憐吟道：“情絲千萬縷，更與何人說。小亭幾翻話，情絲何太多？”秦探聽后心都要跳了出來。忙道：妹妹想錯(cuò)啦，那個(gè)情絲不是妹妹那個(gè)情絲。是…是…。”蘭卿憐笑道：“妹妹那個(gè)情絲便是哥哥的情絲，哥哥是什么情絲，妹妹就是什么情絲。”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兩人更是頻生紅暈。正笑語間，遠(yuǎn)處走來四名官服打扮的人。這幾人長相異常兇惡。秦探正思間，那幾名官服打扮的人徑向蘭卿憐走去。秦探驚道：“你…你…們要干甚么？”那四人理也不理。四人均走到了蘭卿憐身邊，其中一個(gè)高高瘦瘦滿面虬須的大漢雙手抱拳甚是恭敬。只聽他低聲道：“小姐，老爺吩咐，該起程了。老爺和公子都在前面等你。”“知道啦，張叔叔。”蘭卿憐垂目道。蘭卿憐走到秦探面前已然滿面淚。蘭卿憐垂淚道：“好…好…哥哥，我要回家啦，不知今世能不能再見啦，我的金釵你留著吧。”秦探一直把那金釵拿在手上，蘭卿憐早已看到。秦探道：“我們肯定能再見的。你和爹口中所說的女子有很多不同，我…我…很是喜…歡和你在一起…玩……。蘭妹妹家住哪呀，我可以去看你啊。”只聽那虬須漢子道：“小姐，不可。”蘭卿憐微微點(diǎn)頭，哽咽道：“這是我送你的律，一定要仔細(xì)看完呀。”說完掩面大哭。不待秦探告別，蘭卿憐已走出涼亭。秦探大喊道：“蘭妹妹，蘭…妹妹…我…我……”蘭卿憐不答，只是雙肩微微顫動(dòng)，頭也不回的去了！秦探站在涼亭里，直到蘭卿憐的背影沒在青煙深處。回了神來，收起金釵，打開蘭卿憐送給他的律。只聽秦探吟道：“京華從此無云煙，半城青霧有誰眠？納卿終日不得醒，蘭花一季涼亭邊。府中癡女藏深閨，泣聲點(diǎn)點(diǎn)無人知。望月不知得幾夜，相離不知何年會(huì)，見期已是人中魁！”秦探吟罷低語：“京城納蘭府泣望相見！見期已是人中魁？”“納蘭府是哪里？見期已是人中魁？”秦探想道。秦探忽然驚道：“蘭卿憐原來時(shí)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呀，原來她是想讓我中了探花后跟我相見呀！”又想道：“那為甚么寫的如此凄涼？”想了良久也想不明白。不一會(huì)，獨(dú)自回了家。秦探剛進(jìn)家門，一個(gè)聲音傳來：“兔崽子！那位姑娘是哪家小姐啊？”原來這人便是秦探的父親，叫秦鐘。秦探一驚，忙道：“爹，她姓蘭，是京城人。”秦鐘心道：“京城有姓蘭的？這兔崽子不會(huì)騙人，定是那姑娘騙了這小子。”轉(zhuǎn)笑道：“你看老子給你帶什么回來了？”說著打開木桌上的麻包裹，拿出一支毛筆來，在秦探眼前晃了兩下，表情甚是得意。秦探大驚，忙道：“山西狼毫！山西狼毫！”說話間已是激動(dòng)不已。秦鐘道：“那還有假？以后你可要用功了，明年上京拿不到探花，老子埋了你！拿到狀元老子也埋了你！”秦探笑道：“鄉(xiāng)試，會(huì)試。我先后得了解元，進(jìn)士。那是因?yàn)槲覀冞@里參加的人少，要是去了京城，藏龍臥虎，山外有山，孩兒恐怕.......。”秦鐘怒道：“恐怕甚么？”秦探憨笑道：“恐怕是榜眼呢？”秦鐘佯怒道：“要是拿了榜眼當(dāng)真活埋了你！”秦探吐了吐舌頭道：“爹，知道啦。不偏不差考個(gè)探花，可比考狀元難呢！”秦鐘不答。秦探回了房。一夜無話。

春去秋來，已是第二年初春。這日，秦探坐在窗邊讀書。只聽他念道：“纖纖玉指，誰能悅己。紅唇粉黛，我為傾心。……”“兔崽子，你又在念這玩意？”說話人正是秦鐘。“又想那姓蘭的姑娘了？”秦鐘道。秦探羞道：“沒有。”秦鐘又笑道：“纖纖玉指？，你莫非拉過那姓蘭的姑娘的手？”秦探回想去年涼亭一事。雖沒碰過蘭卿憐的手，但拉她上岸時(shí)，聞到的那一陣少女幽香。耳邊吐氣如蘭，不由得兩頰暈紅。一時(shí)語塞。秦鐘怒道：“老子就知道你小子輕薄了那姑娘。老子平時(shí)怎么教你的？”這時(shí)秦探，已然回過神來，忙道：“爹，沒有，沒有，爹。”秦鐘聽后大怒道：“甚么？沒有爹？說你兩句你就不認(rèn)爹了？”由于秦探一心急，語速甚快，沒有，爹。三字卻說的很快，在旁人聽來便是‘沒有爹。秦探解釋道：“有爹，有爹！”父子倆相視一笑。秦探又道：“爹，我填了首《虞美人》，您老給指點(diǎn)指點(diǎn)呀！”秦鐘笑道：“請(qǐng)教秦大爺高作。”秦探吟道：“青荷一葉連天碧，悔把云娘戲。那…。”秦鐘大怒道：“誰...誰....讓你偷看的？”秦探從未見父親如此動(dòng)怒。心下大驚，頓時(shí)不知云云。只張大了嘴巴看著秦鐘。秦鐘又道：“跪下！”聲音甚是可怖。秦探兩腿一軟，跪了下來。竟不敢出聲。

忽又聽秦鐘道：“跟我到房間來。”秦探緩緩站起，拭了眼淚跟著秦鐘進(jìn)了房！秦鐘的房間很小，擺設(shè)也很簡單。一張床，斷了一只腿，用木片墊起。床上卻很整潔。床頭墻上掛著一件衣服。這衣服是錦緞所制，看似一塵不染，白玉色的腰帶掛在左側(cè)。近看，已有些年頭。床邊只有一張梳妝柜臺(tái)，上等的紅木。秦鐘走到床邊，竟躺了下去，雙目輕閉。秦探只是呆呆的站在門口，不敢多言。不久，秦鐘睜開眼，對(duì)秦探輕道：“把那把折扇拿出來！”秦探聞父親開口說話，心里很高興。看到父親愁容滿面，又不敢現(xiàn)于臉上。秦探走到那梳妝臺(tái)邊，拉開了右邊第一個(gè)抽屜，伸手進(jìn)去拿出了一把折扇。秦鐘道：“里面的詞你看過了吧。”秦探不敢出聲，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木木的站在旁，只是不動(dòng)。秦鐘低聲道：“如今，你也長大了。男子漢應(yīng)該到外面走走，考個(gè)功名，不碌一生。”秦探急忙道：“爹。你要趕走孩兒嗎？孩兒不走，孩兒要陪著你，伺候你呀！”秦鐘又凄然道：“爹能不能照顧好自己，你不清楚么？要你這混小子陪著我干甚么？”這時(shí)的秦探比之去歲，已多懂人情。秦探哭道：“爹.....爹....我.....我....。”秦鐘道：“把墻上那衣服取了下來。”秦探取下衣服拿在手中，跪在了秦鐘床前。秦鐘輕撫那腰帶，霎時(shí)流下了眼淚。秦探不知父親為何傷心，但看到父親流淚，他也跟著哭了個(gè)泣不成聲。

須臾。秦鐘道：“小子，穿上給我看看。”秦探脫下舊衣，穿上錦袍，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示意父親。秦鐘看后，轉(zhuǎn)悲為喜，忙道：“好小子，當(dāng)真是一表人才，抵得上爹當(dāng)年的半分瀟灑。”秦探笑道：“才半分呀？村里人都說，我跟爹爹是一個(gè)模子出來的呢。到底，伯伯嬸嬸們騙我。以后我一定找一面好鏡子，好生照一照，非要看清我的模樣。看看與爹像是不像。”秦鐘不理，道：“拿起扇子，走兩步。”秦探依樣做了。秦探本就生得英俊，加之這一身錦袍、折扇，更是風(fēng)度翩翩。只聽秦鐘道：“把那《虞美人》念一遍。”這時(shí)，秦探右手拿著折扇，左手背在身后，一步一句：“青荷一葉連天碧，悔把云娘戲。那年狂傲枉為人，別后愁緒滿懷作思?jí)灐?

小家夢(mèng)語難如舊，只是別離久。清源幽地至邊城，燈盡良宵一夜苦心疼。”秦探吟完，不由得啞然。疑團(tuán)百出。心道：“云娘是誰？爹辜負(fù)了她嗎？難道是我娘？也不是，是娘離開我們的。或許這扇子是別人送給爹的吧！”秦鐘道：“以后你出門在外，千萬不可輕易把折扇給他人，更不許弄丟，要不然，哼哼，老子就把你活埋了。”秦探唯唯應(yīng)諾。秦鐘又道：“從前我跟你說的都是假的，這世上沒有壞女人，如果定說是壞女人，那也是壞男人的錯(cuò)。”“爹，孩兒記住了。”秦探答道。秦鐘又道：“妝臺(tái)左邊抽屜里有十兩銀子，你帶身上作盤纏。若是沒到京城錢盤纏沒了，你就找個(gè)市集，幫人寫哀辭、賀詞。一路走一路寫，能到京城了。”秦探默默點(diǎn)頭。秦鐘轉(zhuǎn)頭面壁：“嗜酒之徒不可交，好色之輩不可近。妖妖紅顏不可親，善面之長不可嗔。傾....傾慕之人不可負(fù)。勤學(xué)己斯，清貧不匪，富近不貪。哎，語多不復(fù)能記。去吧。”秦探素知父親，再不多言。持了折扇，拿了銀兩。在秦鐘床前磕了三首，道：“爹，孩兒走了，冬天就別打漁了，水很是冷。”秦鐘任然背對(duì)不語。秦探起身，擦了眼淚，走出家門。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突然雙膝一軟，又跪了下來。眼前茅屋，凄凄一座。秦探又磕了三首。肅然起身，蕭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