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我對宇文邕難以揣摩的行為思想早已經有了抵抗能力，他這樣在黑森森的屋子里沒來沒由地說話，我還是被嚇了一跳，心跳突然就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皇上指的是哪一句？”

他冷哼一聲，繼續道：“你若要保住性命，必得聽我差遣，做出周國人應當有的行為！”

原來他指的是這茬，不過就是證明自己忠心北周，我本來就是北周國人，也不怕他考察。只是他這樣說，肯定不是放我在一邊慢慢觀察那么簡單，定是要我幫他做事情的。幫他收集些斯人樓里各方的消息我倒是無所謂，只是順便而已，只要不是做什么危險的事情就好。

“民女謹記皇上的話。”我低垂著眸子，感覺到榻邊的宇文邕正凝視著我，又特意補充了一句，“身為楚州人，國恥家恨還是有的。”身為中國人，國恥家恨是我該有的。可是他口中的敵國卻不是我能接受的，一千多年以后，我們都是華夏民族，都是中國人。所以，擁有現代人思想的我是再怎么樣也沒有辦法將此時的華夏大陸拆分開來對待的，我就只能說自己是楚州人，所謂的國恥家恨也并不是明確指對南陳或者是北齊，他應該怎么樣也想不到我說的的國家卻是整個中國吧。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冥冥中感到他周身散發出了沉寂的氣息，也只是沉沉地看著我，也許同時也在體味著我所說的話。

“門怎么開了？”門外傳進來蕓蕓驚奇的聲音，“齊公您請。”

榻邊的人影晃動了一下，就閃到了圍屏后面去了。我瞪直了眼睛，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屋里的油盞亮了起來，我才看著端著油燈走向我的蕓蕓，用唇語詢問她為什么將宇文憲帶進來也不先問過我的意思，她曖昧地挑了挑眉，退開在一旁給宇文憲騰出一個位置。

“陌兒，你可好些了？”宇文憲拖了個類似腰鼓的筌蹄椅在我榻邊坐下，要伸手來試探我的額頭，在手要靠近我的時候，大概是覺得蕓蕓在旁邊站著這樣的舉動不恰當，就劃過一個弧度替我掖了掖被角。

“沒有什么大礙，今天若不是齊公幫忙求情，也許我就不止現在這點傷了。”我扯出一個清淡的笑容，“現在背部上了藥也好多了，就是趴著難受而已。”

宇文憲眼神多次游移到一邊掌燈的蕓蕓身上，嘴角的笑不變，只是那笑確如水中的倒影，透明虛空。

屋里的三個人，準確地說應該是四個人，一時間都無言，只聽得到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交錯著。

“我還有點事情，先出去了！”估計蕓蕓是被這種沉悶的氣氛弄得無所適從，擱下燈盞就如獲大赦地往外跑。

屋里的光閃爍了幾下，之后一切又回復平靜。

宇文憲伸手探我前額，狀似不經意地提到：“你的故鄉是楚州？”

我心里顫了一下，原來這里的人都是對我有懷疑的啊。

我閉上雙眼假寐，徐徐答道：“是的，是楚州人，醒來之后的記憶就是從楚州開始的。”

“醒來？”

我用不帶任何雜質的眼神極其認真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勾勾手示意他靠過來，環抱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在他耳邊呵出聲音：“我想以后告訴你。”

他一臉的震驚，仿佛已經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直到我放開他他也沒有回過神來。

我這樣子也是沒有辦法的，宇文邕此刻就在屏風后面，他素來對我的身份不能釋懷，今天無論是我怎樣辯白，他也一定會對我有所懷疑的。我如果用失憶來搪塞他們，宇文憲也許信，可對宇文邕搞不好卻會弄巧成拙。

宇文憲神色慌張地站起來踱到直欞窗邊，背影貌似沉靜，我卻能感受到他情緒的波瀾。看他如此窘迫的樣子，我心里頓時覺得好笑，差點就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一個精致的瓷瓶被放在我面前，宇文憲轉身就往外面走，“你好好休息，這瓶子里的外傷藥較為溫和，抹上不會痛，你等會叫人給你上藥，不出幾日就會好的。”

“謝——”我還沒來得及將道謝的話說出口，門就已經匆匆合上了。

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屏后響起衣料間摩擦的窸窣聲，發愣中的我這才反應過來屋里還有一個沒有離開的人，緊接著宇文邕就躥了出來。他徑直走到我的榻前，低眼審視著我，忽然又背轉身負手而立，音調平緩：“朕不管你的過去究竟如何，不追究你為何隱瞞身份，不論你在為誰做事，今后若發現爾有異動，絕對不是今天這樣簡單！”

我心里又氣又屈，我一個現代人跑到這里來難不成是來當北齊的奸細來了？他竟然對北齊惶惶猶疑到一口就咬定我是北齊的間諜。

“桑陌一定一如既往，誠心相待！”我看著自己的鼻尖，面上沒有太大的起伏，說話時著重強調了“一如既往”這四個字。

宇文邕沒有駁回我的話，也許只是一剎那的凝視，短到我無法確定他的眼光是否有停留在我身上過，他就氣度從容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門被合上之后，屋里除了油盞“嗶嗶剝剝”的聲音，就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