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最早能追溯到什么時候真的無法一概而論，但顧錦涼的記憶從七歲那年便不曾遺落過，或許是刻意地去經營劫難之后的生活，七歲之前的光景便在記憶中次生模糊。

1993年像一個開著碰碰車的頑皮孩子，惡作劇地在顧錦涼的人生道路上轉了一個大大的彎，然后給了她一個頭破血流的少年時代。

這一年有太多的悲劇，比如我國申請2000年奧運會失敗，再比如溫暖，也就是1993年的顧錦涼，成了孤兒。

她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錦年的情景。在孤兒院里，那個八歲的孩子和顧辭一起走到了她的身邊，顧辭蹲下身來撫摸她的臉：“是你嗎？暖暖?！?

篤定的聲音，如幽幽空谷中從細密樹葉上的露珠滴入泉水的聲音，清澈、溫潤、干凈。

錦年微微地笑起來，在秋日午后如蟬翼一般通透的陽光中，錦涼恍若看到了最為潔凈的翅膀，那是她一直以為的，他的靈魂。他說：“我們回家吧，好不好？”

孤兒院外是一條破舊的街道，一場雨水之后路面的坑洼里總會充滿積水，顧辭的那輛奔馳SEL300像船一樣載著他們向前行駛。錦年對駕駛座上的顧辭說：“爸爸你慢點開，暖暖會不舒服的?！?

那是顧錦涼名為‘溫暖’的最后一天，顧辭為她改了名字，于是她變成了顧家的小女兒。后來孤兒院外的那條路修葺一新，總會積滿雨水的坑洼被填平，鋪上石子涂上瀝青蛻變成了嶄新的柏油馬路，就像溫暖換上了‘顧錦涼’這個名字就看起來脫胎換骨變成美好的樣子。可是只有顧錦涼知道，那條路是被填平的，剝去外衣它依舊丑陋不堪，就如同她的心不可能再完好無損。

那天晚上，陌生的房間里，黑暗中有個人悄悄地走了進來，稚嫩的聲音被刻意壓低：“暖暖，不，爸爸說以后要叫你小涼，小涼你怕不怕？”

錦年光著腳抱著他的被子，月光透過窗子將他稚嫩的臉龐籠罩上一層奶膜色的光暈，錦涼輕輕咬著嘴唇不說話。他看著她就笑了：“你一定是害怕，不怕，小涼，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我會保護你的。”

后來想起，錦涼都覺得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溫暖。那個身影帶著微光出現在黑夜里，他漸漸走近，他稚嫩的聲音唱起歌謠，他輕輕地對她說話。日復一日，他們像是生長在漫長冬季的兩株植物，他沐浴溫暖的陽光，而她汲取他反射過來的光芒，以至于許久之后將他當做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神明。時間久了，兩株植物似乎連根須都連結在一起，分不開你我了。

顧辭對這個小女兒真的是寵愛有加，只要他在家，晚上都會給顧錦涼講睡前故事。不是王子與公主這一類的童話，而是一些名著或游記。不得不說顧辭有一把很好的嗓子，顧錦涼至今記得他在講《老人與?！窌r的聲音：“‘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贿^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F在倒霉的時刻要來了，可我連魚叉也沒有。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能干、強壯而聰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并不，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它強?！?，他并沒有敘述大海，可顧錦涼敢發誓，她真的聽到了大海翻涌著波濤的聲音，那憤怒的近乎將一切吞噬的聲音。

那個時候，顧錦涼天真的以為，從此后生活將平靜下去。然而伴隨著十三歲生日的來臨，這個愿望終于破滅了。

那一天，顧辭送了錦涼一條漂亮的百褶裙作為生日禮物，他笑著說：“涼兒穿上一定很漂亮。”

林瀟冷冷地開口：“是不是和她媽媽一樣漂亮啊？你說，是不是和阮顏一樣漂亮啊！”

顧辭的聲音很疲憊：“你這是在說些什么??？”

林瀟一把扯過那條裙子胡亂的撕扯起來，一條好好的裙子就變成了一堆廢布，顧辭奪過不成樣子的百褶裙：“你在干什么！”

向來優雅的林瀟此時的面容卻扭曲至極：“她媽就是一個狐貍精，自己沒禍害夠你，就讓女兒來禍害你！”

‘啪’的一聲之后，世界安靜了一會兒，林瀟不敢置信地看著顧辭微微顫抖的指尖，一向脾氣溫和的丈夫竟然打了她耳光！

安靜之后是狂風暴雨一般的喧囂，林瀟瘋了一樣哭叫著摔打著身邊的東西，林瀟的哭聲、顧辭喝止的聲音，噪亂之中只有錦年聽到錦涼細微的聲音：“她不是我媽媽，我沒有媽媽?！?

那一瞬間，她清亮的眸子里濕潤的光澤刺痛了錦年，這個被他親自迎來的小姑娘一向最惹他心疼。他輕輕抱住她，擋住半空中飛來的煙灰缸，破碎的玻璃劃破了他的手臂，刺目的血流淌不止，一直倔強地忍著眼淚的顧錦涼終于哭了起來。

錦年無奈地對她笑著說不疼：“我就知道在裙子變成碎布條的時候你就想哭了?！?

顧錦涼哭得斯文，哽咽著不肯說話，或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所有傷害都不能讓她哭泣，唯有錦年，哪怕他只是受了一點點小傷，就能讓她淚流不止。

林瀟是顧辭的妻子，錦年的母親。

見到她第一眼錦涼就知道，林瀟不喜歡她?？梢婚_始錦涼并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喜歡自己，她以為林瀟像普通的女主人一樣對她這個外來人有正常的排斥。

而林瀟與顧辭的矛盾卻日趨激烈，林瀟的口中常常出現顧錦涼母親的名字，而顧辭越來越沉默。

也是在那個時候，錦涼隱隱覺得顧辭和自己的母親阮顏的關系并非僅僅同鄉這么簡單?？僧吘惯€只是一個孩子，哪里能懂得那些被埋藏在時光之后的情愫。

1993年疾風驟雨般的敲門聲像一叢火焰，將生活的一串爆竹點燃，一場聲勢浩大的動蕩之后一切漸漸趨于平靜。然而在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在狼藉的碎屑中，忽然有一只落單的爆竹突然爆裂，不夠幸運的話，總會將人傷得更徹底一些。

就在錦涼十三歲那年冬天，一天顧辭和林瀟之間發生了一場爭吵，直到很晚顧辭都沒有回家。深夜里錦涼忽然脖子上的涼意驚醒，睜開眼睛便看到穿著睡袍長發披散面容扭曲的林瀟，蒼白的手正撫在她的脖子上漸漸合攏！畢竟還只是十三歲的小女孩，終究抵不過大人的手勁，錦涼只覺得空氣漸漸稀薄，窒息的感覺蔓延過來，她的瞳孔漸漸看不清東西。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房間的燈忽然被打開，刺眼的光下是錦年震驚的模樣，他沖過來拼命地掰開林瀟的手：“媽，你在做什么！”

林瀟尖利的哭起來：“阮顏，我要殺死你這個狐貍精！我看你怎么再來跟我搶顧辭！阮顏，我恨你！”

錦年將媽媽帶回客廳，一邊制止她瘋狂的舉動一邊給顧辭打電話，很快顧辭帶著徐醫生一起回來了。徐醫生給林瀟打了鎮定劑，看過了錦涼松了口氣：“幸虧被及時攔下了?！?

錦年看著蜷縮在床腳的小女孩，濃密的頭發垂下來遮住她皎潔的臉龐，他走過去撥開她的頭發，看到她白皙的脖子上那道明顯的淤痕。她抬頭看他，一張臉蒼白得嚇人：“哥哥，我不是阮顏?！?

十五歲的少年輕輕抱住她，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里顫抖，他抬頭看著天花板，眼中有鮮少流露的惶恐，心內是鋪天蓋地的哀涼：“對不起涼兒，哥哥沒有保護好你?！?

黎明將近，她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錦年輕聲說：“涼兒，好好休息一下，哥哥幫你跟老師請假。”，離開之前，他習慣性地要關上燈，手指剛剛探上開關就聽到錦涼驚恐的聲音：“不要！不要關燈??????”

他的心臟忽然像被什么鋒利的東西扎中，轉身回到她身邊：“涼兒不怕，我就在這里?！?

她蜷縮在他懷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那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畫面，后來在他們印象中的顧錦涼，冷漠疏離，驕傲的美麗著，那樣的顧錦涼也只有在錦年的面前才會有不經意的脆弱。

錦年，被她當作光源的所在。

后來，林瀟被檢查出患了間歇性精神失常，然后她就與顧辭一起搬去了南山蛇口，畢竟誰都不想那個夜晚的事情重演。

時間終歸是平靜地流淌了過去，直到，那個叫程夏沐的少年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