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月落夜靜思

素心悔年少

憂心豎子難馴

怎奈何不敢親

禍長起終難平

逐宮外但磨野性

多感情懷思量己身

春來秋去，十八個寒暑飛逝。那件藏在龍顏心中的事，一寸沒被消磨掉。看來“時間會淡忘一切”這句話是騙人的。又是陰冷的天氣，每次這種天氣就讓他想起那一天，冷清、昏暗、混濁、暗淡。處心積慮的陰謀，今日換來的是無盡的懺悔。“嫉妒”這東西真是害人不淺，蒙蔽人的心志，最后只剩噩夢、后悔。

龍顏終于意識道，龍翔才真正有資格當城主，他的寬容是他永遠不能及的。搶了他的一切，甚至冠上惡名，親手害死他。但在他眼里找不到恨意，只有溫柔與憐憫。如果不是當初一念之差，他們仍然是親密無間的好兄弟。

在幽暗空寂的宮殿里長嘆一聲，龍顏覺得自己做人真的很失敗，做了錯事不夠狠心，要是鐵石心腸，今日就不會如此痛苦。謀奪了城主之位，因為愧疚，而不能安心治理陽城。使之內憂外患情況岌岌可危。

報應！一切報應都應驗了。還清晰記得翔的詛咒，竟然成真了，“你一定會后悔”。那小子簡直和翔長得一模一樣，除了火紅的頭發、眉毛以及眼睛。性格、喜好、動作、活生生的一個龍翔，如果不是那點小差別以及他的一點火暴脾氣，根本無法分辨誰是誰？

他很怕見到他——他的兒子龍飛，他是翔的影子。甚至連話也不敢與他多說，能夠不見面最好不見。不過他是討債的，不會輕易放過他，龍飛就像禍包子，到處惹是生非，一刻不得安寧。可是他無法責罵他，每次看到他火焰一樣的眼神，就像是告訴他，這是你欠我的，你必須還。

“城主，不好了，少主又出事了。”一個侍衛哆嗦的跑來，聲音在空曠的殿里回響著。

“又發生什么事了？”龍顏皺著眉慍怒道。只要在回憶往事時來打擾他，心情便會變得非常暴躁，怒不可制。他記得這個侍衛是跟在龍飛身邊的，叫木成舟，是他從刑刀下救下來的。

木成舟年齡差不多三十出頭，長得健壯，五官如刀削斧鑿一般深刻明朗。他對龍飛很忠心，宮中誰都知道此刻龍顏不會見任何人，曾經還有一個侍衛為此掉了腦袋，但是木成舟還敢闖，看來龍飛這次惹的禍不小。

一路上木成舟告訴了龍顏原委，果然不出所料闖下天大的禍。這次，龍飛溜出宮玩，殺死陽城首富風正茂的愛子風馳，傷了忠烈候絕命的獨子絕逢生。偏偏這兩個人連他都要忌憚三分，即便順利解決此事，也后患無窮。

踏進“龍王殿”，忠烈候雙眼惡狠狠瞪著龍飛，仿佛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龍飛視若無睹，滿不在乎盯著柱上盤旋的神龍雕刻。

龍顏從龍飛身邊走過擋住絕命的視線，絕命才收回惡毒的眼神。

龍顏這次真的動氣，對著龍飛眼一橫。平常他不管惹出什么禍，他只是幫他擺平，從來沒有責怪半句。有一次，他甚至差點燒掉“神龍宮”，祭祀龍神的地方，也只是輕描淡寫的化解了，本來褻瀆神明是要關幽冥禁閉的。

龍飛對父親不同尋常的態度，只是稍稍詫異，俊眼輕佻仍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到底什么事？非要見我不可。”龍顏明知顧問道，沉靜內斂的眼，看進去，達不到底。

絕命很快轉變面孔，悲痛欲絕道：“城主，你要給老臣做主呀！老臣的孩子被少主重傷，恐怕下輩子都要在床上度過。”

絕命給風正茂暗地使眼色，風正茂也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城主，也要給草民做主，吾兒被少主一劍斃命，他死得好慘呀！”

“你們的兒子一死一殘關我什么事？這是他們自己簽的生死狀，不要說我沒給他們機會。沒本事不要學人家立生死約。”龍飛桀驁不遜甩出兩張紙，神情傲慢囂張。

“我兒子從小練武，力大驚人，又得我悉心傳授，整個龍城，誰是對手？要不是少主仗著‘赤珠’在手，焉能傷我兒半毫？”

龍飛氣得面紅耳赤，狂傲道：“老東西，少在這大言不慚。”

“閉嘴，逆子！”龍顏適時暴喝起來，溫和的神情變得凜冽，袍袖一揮，氣勢萬千。對兒子的害怕和縱容，已經嬌慣得他目中無人，是應該教訓一下了。

“閉嘴非逆子，兒子豈敢違逆父王的話。”龍飛渾然不懼反駁道，赤紅的頭發倒豎，像妖艷的火焰，不經意間灼燒著一切。

“老大臣，兒子傷了臣子也不做了嗎？”龍顏不理龍飛的叫囂，壓下高漲的怒氣，沉聲問道。

“少主高高在上，干嘛沒事跑到市井鬼混，不怕降低身份，失了主子的尊嚴。”風正茂大聲的嘀咕道。有一句話果然說得好“奸商奸商，無奸不商”。風正茂間接提醒龍飛私逃出宮的事。

“只要我手握‘赤珠劍’，陽城內本少主何處不可往。”龍飛倨傲的回道，火似的怒眉高揚。

“我也管不著嗎？記住我能給你‘赤珠劍’，也能收回。”龍顏驀地狠厲的迎視著龍飛，寶藍般溫和的眼珠泛起冷光，像是回到很多年前，暗中用這種嫉恨的眼光睨著某人。

“這是我的劍，誰也不能收回。”龍飛眼中飛起火簇，無形中和龍顏的冷光在空中交織到一起，火花電光間。感到龍顏眼睛就象被燒灼一樣難受，那是何其肖似翔的眼睛，他心虛的撤回嚴厲的目光，又輸了。

“夠了，這件事我不想再聽了。龍飛雖然有錯，但是你們自立有生死狀，殺人償命的律法是管不著的。不過龍飛私逃出宮，蔑視宮規。我決定將他逐出龍宮百日，百日內不得以少主自居，不得踏入龍宮皇城半步，身邊不準帶有侍衛，‘赤珠劍’不到萬不得已不準使用。”

龍顏宣布結論，盡可能地維護龍飛。

“城主可還記得十八年前那場戰役，二王子龍翔刺殺陰城皇后，陰城君主鳳舞傾盡全城精兵，勢如破竹打到龍宮，誓要與我們同歸于盡，替陰后報仇。我父、兄先后戰死，我兄兩個兒子在最后幾場戰役中先后陣亡。兵臨城下那會兒，我帶著四個兒子奮勇抗敵，三個孩兒殉城，在最后一場戰爭中我的第四子下落不明，從此杳無音信。我們絕家就只有逢生惟一的孩兒，想不到還沒報效陽城，就已......絕家一門忠烈，被封為忠烈侯，如今少主打傷忠臣之后，小小責罰就算了嗎？難道就是這樣對待忠臣之后嗎？”絕命聲淚俱下，恰倒好處，揮舞的衣袖翻來覆去。

“你的意思是——不服我的判決。”龍顏平和的聲音隱含不可侵犯的威嚴，身形一動，從玉階緩慢下移。他身形本就寬闊健壯，在淡藍色曳地長袍襯托下顯得異常偉岸，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尊貴之氣讓人不自覺就要彎下腰。藍發發如綢緞披在身后，逶迤在袍擺上，華光流動，令人屏息。

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仍然英姿颯爽，談笑間可使強虜灰飛煙滅。這一刻，他掩去內心的滄桑悔恨，仿若回到氣勢如宏的青蔥歲月。

“不但忠烈候不服，草民也有話說。風氏一直以來都是陽城首富，每次交稅都是雙倍，城庫空虛也是風氏無條件填補，對陽城興盛可謂功不可沒。當然草民不敢要求償命，可是城主的懲罰也未免太輕了。風氏的地位、面子全都在城主對少主的懲罰中。”風正茂依仗著掌握陽城經濟命脈，亦是底氣十足的爭面子。

絕命、風正茂窮追不舍，龍顏知道現在騎虎難下，為了保龍飛周全，只好冒險撕破臉皮，這樣做即使平息這場風波，陽城的安寧也不會長久了，這次龍飛得罪的是關乎龍城存亡的兩個臺柱。

龍顏轉過身，眼里泛出冷冷的精光，他揮手遣退所有人，只留下絕命、風正茂。

龍顏威嚴的懾向風正茂，富甲一方的人也有些輝煌氣勢，他穿著樸素高貴，并不招眼，一身褐色富貴長袍，腰纏金絲墨玉綢帶，頭戴紫金紗冠，露出廣闊天庭，冠上那顆祖母綠寶石卻已價值連城。

然而商人始終是商人，奸猾重利，龍顏等他開始被尖銳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才慢悠悠開口道：“正茂兄所言非虛，陽城的確靠風氏財力支撐才可以屹立不倒。憑這些功勞，令公子身上掛了十幾條命案，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本來我是不想言明，令你難堪，只怪你自己太不識趣，非要鬧到底，如果我說少城主殺死了風弛也算把他繩之于法，你能如何？你兒子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燒殺擄淫無惡不做，還勾結官吏行賄，這些鐵證如山的事實，你希望我公諸天下？你們包庇他，也脫不了干系。”

龍顏隱含令人心寒的笑意，兩片薄唇輕輕吞吐，像兩片冰涼的利刃，貼心劃過。

風正茂見他一一數落出風馳的罪狀，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這些事私下做得滴水不漏，他成天在紫綃宮中，是如何得知這些秘密。

“這些事我都可以當從來不知道，只要你肯放手飛兒的事。我可以讓風氏更體面，以貴族禮儀風光大葬風馳。”

風正茂子孫甚多，就算再偏愛風馳，也不會因為一人而連累整個家族。他心眼本就比常人多，當下權衡完利弊，謙遜道“不敢，是小兒大膽冒犯天顏，罪該萬死。”風正茂冷汗淋漓，他曾聽說過，如果龍顏越和氣，那就越危險。越隱忍著你，那就非置你于死地。但他自知風氏非比尋常，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對他怎樣的，眼珠一轉，已溝壑好進退，道：“其實草民這次緊急晉見，還為陽城大事。城主不是要修建堤壩防水患，草民愿意鼎力相助。”

“哦！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去全權處理此事。”龍顏得意的諷笑，人就是這樣，欺善怕惡。看著風正茂誠惶誠恐離去的背影，心中卻不免又多了一個隱憂。

接下來最難對付的是絕命，誠如他所說，我不敢把他怎樣，即使他犯了滔天大罪，也不能定他的罪。他們一家的殉城，換來十代免死。而且他手握重兵，本身雄才偉略，文武雙全，不得不稱贊他是一個奇人。

龍顏凝視著他，膚色黝黑，白發皤然，銀色鷹眉直飛入鬢，鷂眼中射出兩道利刃般的寒芒，雙手倒負，顯出一副高傲不可侵犯的神態。

他們默默僵持許久都沒說話，絕命不是風正茂，龍顏不知怎樣開口，對于是一個身經百戰，九死一生，忠肝義膽的人，他目光才是真正如炬，銳不可擋。

對著這個堅硬的漢子，龍顏先服了軟，放低了聲音哀詢道：“你真的不肯給他一個機會，那個地方他呆不住的。”

“他為什么不給逢生一次機會？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因為悲憤而激動，絕命的胡須吹得一飄一飄。

龍顏長吸了一口氣，暗惱為什么要遺留下那樣一個規矩。王子犯大錯或者殺了人要被關禁閉，而那個禁閉又是特選陰寒潮濕的地方，不準讓其他人進去，連個說話陪伴的人都沒有。有始以來，就只有一個貴胄被關過，父皇的皇叔——龍游。但是聽說后來去接他時，人已經失蹤了。

“別逼我，絕命，為了我的孩子不受苦，我可以和你決裂的，就像你不惜得罪我，也要為兒子討個公道。”

“我絕命一生光明磊落，從未出過半點差錯，對陽城鞠躬盡瘁，想誣賴我不是那么容易的。”絕命想到被威脅的風正茂，猶是憤慨龍顏的卑劣。

“說話要留有余地，才不會被口水嗆死。你做的那件事足以使你身敗名裂。”龍顏干笑幾聲，回復極盡的尖薄，眸子里浮動的是冷然光澤。

“你說，到底是什么事，絕命身正不怕影子斜。”絕命被激怒了，一生戎馬，一身正直，豈能有污點。

“你還記得我年輕時有個外號叫‘藍龍王’嗎？沒錯，在當時我已秘密成立了地下情報站，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我都有秘密檔案。天地乾坤盡握我手！”龍顏緩緩道來，越是悠然越引得對方心虛：“我記得你的老家叫‘云鶴’，聽說那里幾年前搬進一家富豪，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男主人出現。我的‘龍眼’調查后告訴我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事實，那個府第真正的主人竟然是陽城中萬人景仰的忠烈侯，絕命養小老婆的地方。你可知道世人知道此事的后果？就算你不被處死，也會遺臭萬年，受世人唾罵。”

龍顏說得毛骨悚然，虛空中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凝眼望著絕命每個細微變化的表情。

龍顏說的后果并不是完全恐嚇絕命，龍城是一個崇尚愛情的地方，每個男人只能有一個配偶，必須要雙方你情我愿，父母都不得干涉，城主也不例外。

龍顏緩和了語氣誘道：“此事傳揚出去，絕氏永遠也別想抬起頭，你的祖先也會因你蒙羞，這不是我愿意見到的。”

絕命像株枯萎的草迅速軟下來，懇求道：“城主你要體諒我呀，看見親人一個個死在戰場，絕家人丁單薄，我怕到了最后，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我只想多留下一點血脈，不求他名震天下，只要平平安安一輩子，我便心滿意足。”

“你的心情我了解，就讓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我也不想飛兒不關禁閉受苦，你也希望唯一健全的孩兒生活幸福舒適、認祖歸宗。只要你肯放手，我可以以城主的名義把他賜給你們當義子，至于他母親充當奶娘進府，我知道你妻子身染重病，不久與人世，只要事情不鬧大，我竟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絕逢生仍然世襲‘忠烈侯’，你可滿意？”

“龍恩浩蕩。臣感激不盡。”絕命俯身磕頭，算是讓了步。

龍顏扶起了絕命，正色道：“這是你應得的，我也該感謝你。”

絕命走后，龍顏復感到宮殿的空蕩蕩，空虛的失落感，像洪水猛獸的腐朽著身心。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做，孤獨的感覺充斥著全身。若是以前，他必定已經計劃好，怎么凌厲的拔出這兩根威脅到他的刺，并且不造成一點一滴損失。

龍顏恍惚的回到龍座上，摳出一塊龍臂，鏤空的地方放著一疊細長的方紙和筆墨，他在紙條上迅速寫下“保護少主”四個字，卷成一小卷。又拔下龍爪，把紙條塞進露出的小洞。

一切完成，立刻又恢復原狀，虛脫似的靠著椅子上，重新陷入深深的回憶與后悔中。

這件事就這么擺平了，他知道絕命、風正茂不會善罷甘休。如今不過是有把柄落在手里，而這些把柄會讓他們心中有根刺。畢竟絕逢生和風弛都是他們心目中的愛子，正如龍飛在我心目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希望這次讓他出去歷練不會是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他不是和翔那樣像，他們肯定是一對親密無間的父子。但是不可能不象，他們身上都流著同樣的血．．．．．．

游龍豈肯淺水困妒心無顏暗謀生

只恨當時年紀少換取半生志魂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