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表姐
- 關關珠子
- 4590字
- 2011-08-19 16:32:02
沒有人知道表姐此時的心情是怎么樣的,就連她自己恐怕也不是很清楚。
某一天早晨,一個陰雨霏霏的日子,其良就要從自己的家鄉到另外的一個城市去了。在那個時候,這對于一些一生一世都沒有出過遠門的農村人來說是一個考驗,可是這對于其良來說卻是一次機會,一次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的契機,一個為他搭建的從低層走向高層的平臺和通道,這就是人生的一次蝶變。
行李并不多,一個包,里面是幾件換洗衣服和一些書籍,再就是一個用被單包好捆綁的鋪蓋卷,其良知道,這些東西在外面買要花錢,不如將自己家里用過的帶去,能省一個是一個。做好了這些,其良就跟自己的母親說話。他說他感覺杏兒的精神很不好,所以他要姆媽和杏兒一起去住。這一是可以看著點杏兒,防她做傻事;二也是讓她和杏兒之間互相有個照應。聽著其良說著這些話,其良的母親只是默默地點頭。這是一位慈祥而又沒有多少話語的老人,嫁夫隨夫,丈夫沒了,她就一心一意地去維持兒子,隨著兒子,她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式的母親。
其良的母親高氏心里也曉得自己的兒子對杏兒的那份情,杏兒是個苦命的孩子,自己的兒子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兩個苦命的人走到一起是不是一件好事,高氏的心里也沒有底,只是她相信自己的兒子,只要兒子高興做的事,想要做的事,她就是拼著性命也要幫著兒子去做,因為那是自己的兒子。
這一天的早晨,其良帶著自己的行李,就要到大學去了。他走出家門,走到了村街上。回頭看看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要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但是作為其良來說,他要急干或者說他又要必須離開這個村莊。現在他就要走了,走到他可能通向理想的地方。只是還有那么一點點遺憾,還有那么一些留戀。
這是一個濕漉漉的早晨,空氣中春的氣息,和著炊煙,和著牲畜的腥氣,在這個仲春時節的天空中若有若無地飄浮著,而細細的春雨說下也就下了起來。遠山近水一時籠罩在朦朧的煙霧中。踏上村后的那條圩堤,其良站了下來,回頭看去,那熟悉的村莊依然靜靜地躺在村河邊。其良在想,生我養我的土地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看你?!
走上黃村閘頭,其良看見橋的那邊站著一個俏麗的身影,一把紅紙傘下長長的頭發在不停地飄動,其良心頭一震:杏兒,杏兒!
其良快步向前走去,眼睛卻一直盯視著那紅紙傘下的女人。女人就是那樣閑閑地斜斜地站立著,人在傘下,傘在雨中,雨在絲絲縷縷地飄灑著。
“杏兒,你怎么站在這里?還下著雨呢!”一走到杏兒面前,其良就急急地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有么子事出?杏兒微微笑著說,我就是想來送送你!
杏兒曾經在這里送走了一個男人——她的丈夫,這個男人原來在她的心中是一座山,現在山倒了塌了。今天她又要送走另一個男人了,杏兒只覺得其良這個男人在她的心中是個很親很親的男人,可是除了這個,其良在她的心里還占有什么位置,就連杏兒自己也說不清楚。
——現在這個無法說得清楚的男人也走了。沒有執手相泣,也沒有相擁相抱,在這樣的一個春季,在這樣春季的一個雨天,只有那輛半新不舊的班車,帶來了汩汩的惆悵,帶走了綿綿的擔憂。
江水承接著雨水,雨水蕩滌著江水,可是一旦它們攪和到一起的時候,在世俗的人眼中,那就都是——水了。
正如月有圓缺,老天亦如此,有雨天也就有晴天。天晴了,春天也就熟透了。在一條彎曲的土路上,杏兒手牽著她的兒子得兒慢慢的走著,倆人的頭上臉上都已經是冒了汗。路的左邊是山,路的右邊也是山。山上的野花亂亂地開著,矮樹和荊棘簇擁在一起,悶熱的空氣中涌動著青青的香氣,這個春天就要瘋了。
“姆媽,怎么還沒到呀?”得兒站了下來,一邊用衣服袖子擦著臉上的汗,一邊仰著頭問杏兒。
快了,看到前頭那些房子么,那里就是二叔的家了。杏兒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個村莊說。她在自己的臉上擦了幾下,又彎下腰給得兒擦,擦完了說,兒啊,累了吧,來,姆媽抱抱!
七里山,一個依山而建的不大的村子,是杏兒的二哥來福入贅的地方。杏兒母子倆一路走著一路問著來到了這里,這也是杏兒第一次來,只聞其名,卻從沒有來過。
看到杏兒的一瞬間,來福驚愕得愣在了那里。杏兒笑著叫了一聲:二哥!
“噯,噯!快、快進來坐,莫站著!”來福手忙腳亂地讓著杏兒母子進屋,,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眉開眼笑,一臉驚喜。
“一路上不好找吧,真是難為你了!”見杏兒坐下了,來福又急忙說道。他把水端到杏兒面前,又說:“杏兒,喝吧,走得怪累的!”
來福對于眼前的這個妹妹,還是那樣像從前一樣親熱地叫著她的小名,也還是那樣一如既往的周到和體貼看著二哥那張風霜滿布的臉,表姐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可她強忍著沒有讓淚流出來,那淚就只能在眼框里打轉。她低下頭喝水,用衣袖把眼淚擦了,然后她就輕輕地問:二哥,日子過得還好吧?
來福微笑著說:“也算可以吧。這里是山區,地少,糧食不大夠吃。”他停了一下,給杏兒的杯子里加了水。“哦,現在要好多了,又準許還在荒地里開點菜園了,將就著也就能吃飽了。好在你嫂子她人好,肯做事,又賢惠……”正說著呢,就見從灶房里走出來了一位看上去已不算年輕的女人,她手上還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藍邊碗,她的后面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二三歲的小女孩。就見這個女人把碗放在表姐面前的桌子上,咧嘴一笑:“妹子,趁熱吃吧!屋里也沒有么子好東西,莫嫌棄。”
表姐向碗里看去,淡紅色的水中晃動著三個白生生的糖水雞蛋。這是當時待客時最尊貴的形式,也是比較好的吃食了。
表姐看了來福一眼,也笑了:是嫂子吧?讓你受累了!說著她起身走到了廚房里,拿出來了一個空碗,又從裝雞蛋的碗里面撥出來了兩個雞蛋到空碗里。然后她把那個小女孩拉到自己的身邊,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又撥了撥小女孩的兩根羊龜小辮,問:你叫么子名字?小女孩倒不認生,脆脆地答:“我叫果果,我兩歲半!”
呵,真乖!表姐開心地笑了。她拿起雞蛋碗對小女孩說:來,果果,姑喂你吃蛋。
來福的老婆急忙攔道:“妹子,這可使不得,你大老遠的來,又是第一回,小伢子還有呢!”
表姐笑道:她還是小伢子呢,大人么子時候不能吃?好,好,你莫攔,我跟她兩個人吃好吧?說著又叫:兒子,那里還有一個蛋,你自己吃啊!
吃過了中午飯,表姐就提出要回家,來福不讓,說難得來一回,最少也要住一夜再走,我們也好多說說話。
杏兒說:不了,二哥,妹子過后……過后再來看你!說著她又跟二嫂打了招呼,末了又蹲下身子,和果果貼著臉親了又親,這才牽著得兒的手離去。當她轉過身去的一瞬間,兩顆清亮的淚珠終于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又沿著面頰落到了這片泥土地里。
明天就是母親劉氏逝去后“七七”中的末七祭奠日了。晚上的時候,表姐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收拾停當后,就坐下來和其良的母親說話——其時其良的媽媽王阿婆已經和杏兒住在了一起。表姐說:阿婆,我明兒去看姆媽,要帶上得兒,你就煮你跟來友兩個人的飯吧。
王阿婆說:“你就放心地去吧,屋里有我呢。唉!”王阿婆說著嘆了一口氣,“杏兒,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多備點紙錢,總是母子一場。看了就早點回來,意思到了就是。唉!可憐……”
表姐說:我曉得。你就不要侯著我,就讓我多看看姆媽。阿婆,你是看著我長大的,就跟自己的姆媽一樣,我……我就是想你老人家多照顧照顧我的小弟弟來友,他還小哦……表姐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王阿婆看杏兒這樣,也傷心地擦起了眼睛,她對杏兒說:“你年紀輕輕的,凡事都要看開些。兒啊,你要記住,走掉了的都不是你的,是你的攆也攆不走!”
聽了王阿婆的話,表姐苦苦一笑:阿婆,我曉得你是勸我好,我不要緊的,你就放心吧。時候也不早了,你去困覺吧,我還要坐一下子。走在這條路上
第二天早上,杏兒起床后又給得兒穿上衣服,見弟弟來友已經起床了,就說:弟弟啊,到姐這里來,姐有話對你說。
來友就走過來,嘴里說著:“姐,么子事?”
表姐一時沒有說話,她用手指輕輕撫弄著來友的頭發,把它們慢慢的理順,這才悠悠杏嘆了一口氣說:看,都快長得跟我一樣高了,是個大人了。來,弟,坐下。
看著來友懵懵懂懂地坐了下來,這才說:弟,要是姐不在了,你會想姐嗎?
來友說:“姐,你怎么會不在呢,你要到哪里去啊??”
表姐急忙道:姐不到哪里去,姐就是打個比方。姐是說,不管姐在和不在,你都要好好的照顧自己,你還要好好的念書,只有念好了書,才能出人頭地。弟弟呀,你的兩個哥哥和姐姐我都沒有念書,也都沒有出息,我們家就指望你了,我們的姆媽一定會在天上保佑你。弟弟呀,你都聽懂了嗎?一定要好好記住啊!
來友不曉得姐姐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話,但他還是很鄭重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
上山的路還有那條小路,只是小路兩邊的荊柴和荒草,在春風春雨的滋潤下,它們都生橋勃勃地伸展著枝葉,吐露著芬芳,過著它們自己自由自在的日子。走在這條小路上的表姐,恍惚間自己也變成了一棵草,只是這棵草的旁邊還有一棵小草,那就是得兒。
四十多天過去了,娘的墳頭上已經是冒出來了一棵棵的草兒,青青的,挺挺的。
姆媽,你還好吧?表姐在劉氏的墓前跪了下來,點著了火,表張張地焚天起紙錢。姆媽,在你生前女兒沒有盡到孝,那是女兒的罪過,你現在不在了,女兒想法子也要把孝補上,你就等著享福吧!姆媽,女兒真的真的好想你,姆媽呀……
淚,是不自禁地流下來的,哭聲,卻是爆發式的。表姐的兩只手拍打著墳頭,人也就趴伏在了那隆起的泥土上。
表姐的舉動嚇壞了得兒,得兒也哇哇地哭了起來。表姐連忙爬了起來,把得兒摟進了懷里:兒啊,不怕,不怕啊,乖!來,給婆婆磕個頭。
得兒聽話地跪了下來,規規矩矩地磕頭。
兒啊,婆婆好不好?
好!
那你想不想婆婆呀?
想!
那我們去找婆婆好不好?
可、可婆婆在哪里呢?
在這里呀!表姐用手指了指面前的土堆。
里頭是不是黑的呀?我怕啊!婆婆困在這里嗎?
婆婆是困在這里,可婆婆又變成了魚了,在水里游呢!
哦!那大大跟我們一路嗎?
表姐一愣,這是得兒自肖仁離開后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說:你大大不要我們了,我們也不帶他一路!
我要是想大大呢?
嗯——到那時候爸爸就會去找你了。好了,我們就先去找婆婆好不好?
好吧!
長江大堤依然如故地沉默,長江的水也依然如故地緩緩流淌著,只是人已非,歡喜的激情灰飛煙滅。
表姐又坐在了那塊坐過好多次的石頭上,看著一片青青的草地,看著青青草地上的藍天白云,默默地發著呆。
長江的這一頭是一個外面的世界,長江的那一頭也是一個外面的世界。我的尸體再也不會漂到慶安城了,除非六月天下黑雪呢!表姐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對身邊的得兒說:兒啊,我們就要見到婆婆了,你高不高興!
高興!
兒啊,在這個世上,姆媽一是對不起你婆婆,二是對不起你二舅,可最最對不起的還是兒你啊!姆媽要是不在了,哪個來管你哪個來照顧你呵!姆媽是真的舍不得你啊!不能讓你一個人留下來活受罪喲!你在姆媽身邊,姆媽就能維護你一生一世!兒啊,你想跟姆媽一起走嗎?
想!
好,那我們走吧!
一個母親,一個兒子,一對母子,他們手牽著手,向長江大堤下走去,就像往日里她每次牽著得兒的手回家一樣,走得那么從容,那么安詳。
世界上有很多的人,由于對一件事情,一個人,或者其他的什么,想不通,看不開,而自己去結束自己的生命。但表姐是把什么都想通了也看開了,或許,她已了無牽掛?
當表姐的一只腳剛剛踏入冰冷的水中,她低下頭對得兒說:兒啊,我們是真的要走了,姆媽給你唱個歌好不好?
好!
“一條大河波浪寬……”
半明不暗的長江水啊,依然靜靜地緩緩流淌著,對于兩條生命的消失卻波瀾不興,了無痕跡,宛如頑皮的魚兒貼著水面輕輕滑過,只有那清亮高昂的歌聲仿佛還在遠遠的天邊縈繞……
(《表姐》上部完。真心地感謝關注和支持我的朋友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