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耶塔寺周遭的一切已經變得不同以往了，往日里難得一見的精靈鼠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就連消失了多年的夜蓮也一如既往地出現在寺里的池塘里。上午還蔚藍秀美的天空，下午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滂沱的大雨。雨滴像是剔透的靈珠一樣穿過圣城里每一個舒展開來的生命，把屋瓦路基敲打的節奏難辨，寺廟南面的露臺上，有一座高聳入云的樓閣。樓閣的角檐上懸掛著莫名的羽狀圖騰。風輕吟著掠過，那些圖騰就在風力的牽引下發出丁丁玲玲的聲響。師傅常說，我們都是圣城的孩子，可是我一直都沒有踏進過樓閣半步。此刻的寺廟顯得有點異常的寧靜，偶爾會有娑羅花的清香飄蕩過來。這是寺廟外難得一見的花朵，墨紫色的花瓣吐出淡藍的花蕊。每三百年一次的花期不知道讓多少人錯過了這樣難得瞻仰的勝景。我靠在殿堂鏤空的石門上，看著屋外游飛在雨中的各色昆蟲，嘴角不由欣慰地抽搐了起來。

約莫到了傍晚的時候，雨才慢慢的安靜了下來，但是青灰色的路面還沒有完全的干透，坑坑洼洼的石板上到處都是院子中央那棵摩羅樹被風吹散的紅色葉子，一只斑斕的青蛙從池塘的邊角上躍動了過來。而后停留在路面的一角上奮力的汲水，我在地上撿起一粒石塊向它投擲了過去，它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給嚇壞了，嗖的一聲就躥動到了對面的草叢里去了。師父牧馬還沒有回來，可我必須得趕在他回來之前將這里的一切都收拾干凈，師父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寺里要是有一點的不規整，他總會義無反顧地怪罪到我的頭上。上一次我就是因為沒有修整寺里的菜畦，就被他罰跪了好幾個晚上。

師傅似乎是一個永遠也沒有瞌睡的人。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幾乎沒有看到他怎么完整的休息過，他總是一如既往地一個人站在黑暗的閣樓頂上，身上披著那個有點破舊并且已經褪了顏色的風袍，目光凝視地注目著遠方的星辰。

此刻，天空陰沉的像蒙著一層黑色薄紗的害羞婦女，零零散散地吹過一絲沁人心脾的涼風，于是我趕緊從倉庫里面拿出掃把開始清掃起來，再放眼看看圣城外面，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亮了起來，斑斑駁駁地映襯在寺廟的周圍，有的放大成規則的圓形光暈，有的蜷縮成針尖大小的密麻小點。我隔著大殿外圍的窗戶恰好看到艾莉薩的母親歐雅端著紫紅色的木盆蹲坐在臺階上漿洗著米粒，她那臃腫的身體厚實的堆積在一起，像一攤被人棄弄的泥巴，她那紅色的褶皺紗裙拖了一地，邋遢的鋪就在青光滑溜的石板上。艾莉薩左手持著燭臺，站在歐雅夫人的身后，燭火隨風跳躍著，仿佛心不在焉的敷衍著。

艾莉薩那滿頭金黃的秀發順滑地垂在她消瘦的肩膀上，好像寺里生長過旺的千年藤蔓一樣。然而我已經不止一次地遇到過類似的場景，有好幾次我都看到她熱情的沖我打著招呼。可是現在，還沒等我來的及喊她的名字，寺外丁丁鐺鐺的馬鈴聲已經響徹在我的耳畔。我仿佛已經聽到師父那粗暴的叫喊在對著我這個懶惰的小子，于是我不得不裝模作樣一筆一劃地清掃著院子里的緋紅落葉，并且頭低的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矮，同時心里不停地泛著嘀咕聲，因為依照我的經驗，這次肯定又要受到師父的責罰了。

還沒等我來得及多想，師父已經趕著馬隊進了院子，領頭的莫漢見到我依舊熱情洋溢，兩隊粉紅色的翅膀不停地閃動著，大口的喘息聲似乎向我訴說著這一路往來的辛勞。這些馬匹都是圣城里最精良的輕驥，他們和尋常的馬有些不同，除了莫漢之外，全是黛青色的，沒有鬃須，只是身體的兩旁多出了兩隊粉紅色的小翅膀，而且馬蹄上都有一些奇怪的螺紋，各色的都有。師父騎在莫漢的身上，穿著前兩天我剛洗好的袍子，白色的質地與他濃密的大胡須形成鮮明的比對，像極了一個犯了罪責祈求上帝恩典的囚犯，他的手里拿著御馬鞭，這個由藤蔓編制而成的工具，適時地成了師傅虐待馬匹的幫兇，至少我一直這樣認為。師父從馬背上輕快地躍動下來，慢慢地把袍子脫下，搭在馬背上，然后直接朝我的方向走來，我極不自然地抬起頭看著他，還沒等他靠近我，我的嘴里已近顫抖地擠出幾個字：師父，您回來了！

師傅沒有做聲，開始向我靠近，他把馬鞭反復的輪轉著，嘴角沒有一絲的笑容，此刻，我的心里像是充滿了瘴氣一樣憋悶的難受，臉頰上也被他威嚴的神情震撼地通紅，師傅看著我，慢慢的把馬鞭放下，交給我，并且用手撫摸著我的頭，就在這一刻，我幾乎要暈厥了過去，然而師父居然一句話也沒說，轉身進了他的房間，就在他關上房間門的那一瞬間，他才粗暴的對我吼了一聲：去！把馬兒全部都安置到馬廄里、、、、、、

我懸著的心總算得以暫時的舒緩，于是我放下掃帚，遵照著師父的意思把馬兒全部都安頓在了馬廄里，并且在倉庫里裝了慢慢的一包玉液草，把它們都喂得飽飽的，更晚一些的時候，天空又淅淅瀝瀝的飄起了雨，我把做好的飯端到師父的房間，他已經端坐在了桌子上，目不轉睛的看著墻壁上掛著的一個青銅色羅盤，他的房間里總有一股檀香的味道，曖昧且濃郁，熏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把米飯盛好分成兩份，大碗的給師父，小碗的自然歸我。我們兩個就像往常一樣靜坐在那里，我等著師父啟開筷子，因為這是習慣，我絕不敢在他之前隨便吃上哪怕一粒的飯，師父慢慢地舒了一口氣，對我說：吃吧！我拿起筷子扒拉著米飯，筷子與碗的碰撞聲清脆可見，我頭也不抬地等著師父說話，師父今天似乎不同以往，以前每次吃飯，他都有好多的話要講，而今天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當然，我也不敢啟口多問。

收拾完一切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是寺里最大的一間殿堂，里面供奉著一尊叫不上名字的塑像，灰黑的頭發上落滿了塵埃，有點白皙的皮膚也許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變更的有點泛黃，他的眼睛不大，但是眉毛粗壯的厲害，仿佛被人故意描畫了一樣，曾經，我也試圖多次向師父追問他的來由，都被師傅以沉默的態度拒絕了，有時候我想把他打掃的干凈點，卻遭到了師父的嚴厲痛斥。所以到現在，我也不敢過問太多。

住在這個潮濕的殿堂里，時常有泛著藍色亮光的甲蟲出現，雖然我并不知道這些蟲子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物，但是每當我在睡夢之中的時候，我的眼睛里總是閃現出它們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時間已經轉換了多少年，因為自從我出世以來，我就和師父住在這里，這是仙靈山圣城里為數不多的一間寺廟，它就建在山脊中凸出的一塊很大的沙石上，四周有著蔥郁的各色植物，有名的，無名的，泛光的，透亮的、應有盡有。

寺廟的旁邊零星的分布著為數不多的人家，其中就有艾莉薩和歐雅夫人一家，從寺里到山下沒有任何的道路，因為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到過除了山上的人家以外的其它人的到來，在這里，所有人的生活用品都是圣城里自然生成的。當然，我也不曾下到山下去，這也是師父不允許的，師父每次牧馬也從來不讓我跟隨的，他有著一批矯健的棗紅色騎駒，從來不讓我碰它半點，他就是之前的莫漢，而我背地里還是習慣叫它阿米達，因為我渴望和它一樣自由，這里就像是一座懸空的城堡，出不去也進不來，只有各種粗細不等的千年藤蔓相互連接著偶爾往來的彼此。

寺門的牌匾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就題寫著“耶塔寺”這個古怪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來自何處，師父給我取名叫阿米達，就這樣，我和師傅在這里已經生活了13年了。我記不起我的生辰，師父也不告訴我，我們之間好像只是一種純粹的師徒關系，我不知道為什么艾莉薩都有父母，而我卻要和這個古怪甚至有點神經質的糟老頭子生活在一起，并且每天要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師父其實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濃密的胡須下不知道掩蓋了他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奇怪的是他的耳廓上居然有一圈像魚須一樣滑溜的觸角狀東西，記得三年前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偷偷的跑到他的房間里，用我溫暖的小手撫摸了一下他那滑溜的魚須，不料卻驚醒了正在熟睡中的他，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撫摸弄得驚慌失措，暴跳著把檀香爐砸到了我的左臂上，于是直到現在，你還能發現我左臂上被檀香爐燙傷后留下的那片褐紅色印記。

最后，我就被師傅發配到了這個潮濕的殿堂里。夜晚沒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被子里看著那尊有點污濁的塑像，有時候我幻想著他是否就是我的父親，因為他的右手臂上和我一樣都有一個五角形的發著亮光的圖案，時而我會把我的煩躁傾訴給他，可他卻一直無動于衷。

也許是因為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吧，外面的星空變得異常的明亮，雖然時常也會夾雜著飛禽的鳴叫聲，但是今天晚上的我卻顯得格外的困頓，于是我一躺下便進入了夢里。

早晨鐘聲鳴響的時候，我隱隱的就聽到馬兒嘶鳴的聲音，我想院子里師父一定收拾好了一切準備去牧馬，于是我又繼續蒙著頭大睡起來，卻不料師父突然跑到了殿堂里來，對著我就是一頓臭罵：阿米達，該起床了，你這臭小子，院子里的雪還等著你去打掃呢？我朦朧中勉強的睜開眼睛，心里以為師父在開著玩笑，因為昨天才下過雨，怎么會一下子就變成雪呢！還沒等我來的及狡辯，師父已經匆匆的離開了，因此我又接著睡了一會，但是相較以前，我感覺到身體里好像有一股冰絲游過一樣寒冷，直鉆的我脈搏疼痛，于是睡意全無的我立刻揭開了被子，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我一下子就驚呆了，師父說的沒錯，天空真的飄雪了，已經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每年的這個季節，這里總是反常的會下一次雪，這些雪有著淡淡的青綠色，和藤蔓融合在一起，完全分不清那個是雪，那個是藤蔓。但是今年的雪似乎來的更早一點，前陣子還剛剛開芽的靈犀草，今天被這大雪一擊，全都脆弱的失去了生命，干枯的枝椏包裹在濃密的雪霽里，失去了呼吸。

我用手在地上捏起一撮雪花，放在眼前凝視了起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它們居然都是五角形的冰晶，和我手臂上的五角形圖案一模一樣，我把它放在手臂上，竟然一下子都融進了我的身體里面，緊接著我就突然感到有一絲無可名狀的涼氣向我侵襲而來，把我的心肌直刺的麻木難耐，身體里就好像突然多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腳底下也像失去了重心一樣飄渺了起來，接著就有一種站立不住的幻覺，我的耳朵里也似乎被微微的震顫了一下，發出異常的尖銳的有點嗡鳴的嘶響。

于是我試著慢慢的放松自己，我把我的身體向前彎曲成90度的樣子。這種感覺居然又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因為重心不穩，我一個趔趄撲到在地上，頭部重重的叩在那些厚重的雪花上，嘴角也被雪霽填塞了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樹上的葉子又顫顫巍巍的飄落了下來。

我翻了個身，素臉朝天的看著葉子和雪花交織在一起向我襲來，我的眸子里一下子就涌出滾滾的熱淚來，它們緩慢的淌過我的臉頰，順勢融化進那片青綠的冰晶之間。片刻之后，我慢慢的起身，彈去身上多余的雪，緩緩的舒了一口涼氣。跑到倉庫里拿出掃帚開始打掃這惹我厭煩的雪跡和樹葉，我憤怒的揚起掃帚，朝地面撲去，仿佛剛才受到了欺負，現在我就要加倍著補救回來一般。我失去理智般的揮舞著掃帚，橫向的、斜向的、交錯的變換著姿勢，眼睛里淚水止不住的流轉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因為一場雪的緣故生發出如此多的感慨，就在我正準備把掃把橫著掃向院子里那棵摩羅樹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叫喊著我的名字：阿米達、、、、、、阿米達、、、、、、我回頭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艾莉薩就笑臉相迎著向我嬉笑開來，她的聲音如風鈴般甜美清脆，仿佛一下子就能把這些雪花擊打的破碎不堪。我放下掃帚從院墻鏤空的縫隙間看見她正在用手支撐起甜美的臉頰沖著我微笑，她的手朝我揮舞著、青綠色的雪花覆蓋在她那金黃的秀發上。露出幾滴泛白的斑點，煞是好看！接著，她便順著蔥郁的藤蔓朝我所在的方向飛速的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