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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

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

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

地沒有到來。

在這樣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沒有什么緊要事,人們寧愿一整天足不出戶。因此,縣

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街巷背陰的地方。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

點的敲擊下蝕化,石板街上到處都漫流著骯臟的污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

有時會偶爾走過來一個鄉下人,破氈帽護著腦門,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蘿卜,有氣無力地

呼喚著買主。唉,城市在這樣的日子里完全喪失了生氣,變得沒有一點可愛之處了。

只有在半山腰縣立高中的大院壩里,此刻卻自有一番熱鬧景象。午飯鈴聲剛剛響過,從

一排排高低錯落的石窯洞里,就跑出來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們把碗筷敲得震天價響,

踏泥帶水、叫叫嚷嚷地跑過院壩,向南面總務處那一排窯洞的墻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個院

子,霎時就被這紛亂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爛泥灘。與此同時,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讀生們,也

正三三兩兩涌出東面學校的大門。他們撐著雨傘,一路說說笑笑,通過一段早年間用橫石片

插起的長長的下坡路,不多時便紛紛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園內的南墻根下,現在已經按班級排起了十幾路縱隊。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給

眾人分飯菜。每個人的飯菜都是昨天登記好并付了飯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復雜,現在值日生

只是按飯表付給每人預訂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條為主,里

面有些叫人嘴饞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錢;乙菜其它內容和甲菜一樣,只是沒有肉,每份一毛

五分錢。丙菜可就差遠了,清水煮白蘿卜——似乎只是為了掩飾這過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

征性地漂了幾點辣子油花。不過,這菜價錢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錢。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臉盆里盛一點,看來吃得起肉菜的學生沒有幾個。丙菜也用小臉盆

盛一點,說明吃這種下等伙食的人也沒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燒瓷大腳盆盛著,海海漫

漫的,顯然大部分人都吃這種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饃,玉米面饃,

高粱面饃;白、黃、黑,顏色就表明了一種差別;學生們戲稱歐洲、亞洲、非洲。

從排隊的這一片黑鴉鴉的人群看來,他們大部分都來自農村,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

有體力勞動的痕跡。除過個把人的衣裝和他們的農民家長一樣土氣外,這些已被自己的父輩

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還算體面。貧困山區的農民盡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

然到大地方去念書,家長們就是咬著牙關省吃節用,也要給他們做幾件見人衣裳。當然,這

隊伍里看來也有個把光景好的農家子弟,那穿戴已經和城里干部們的子弟沒什么差別,而且

胳膊腕上往往還撐一塊明晃晃的手表。有些這樣的“洋人”就站在大眾之間,如同鶴立雞

群,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他們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雖然人數寥寥無幾,但卻特別惹

眼。

在整個荒涼而貧瘠的黃土高原,一個縣的縣立高中,就算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吧,也無論

如何不可能給學生們蓋一座餐廳。天好天壞,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這些青年都來自山鄉

圪嶗,誰沒在野山野地里吃過飯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這種事。通常天氣好的時候,大家

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學蹲成一圈,說著笑著就把飯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飯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護著碗,趔趔趄趄穿過爛泥塘般的

院壩,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會功夫,飯場上就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了。大部分班

級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現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個人留在空無人跡的飯場上。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

女生,大概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類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點瘸跛。她面前的三

個菜盆里已經沒有了菜,饃筐里也只剩了四個焦黑的高粱面饃。看來這幾個黑家伙不是值日

生本人的,因為她自己手里拿著一個白面饃和一個玉米面饃,碗里也象是乙菜。這說明跛女

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著自己的飯菜,滿臉不高興地立在房檐下,顯然是等待最后一個跚

跚來遲者——我們可以想來這必定是一個窮小子,他不僅吃這最差的主食,而且連五分錢的

丙菜也買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地聽見很

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

就在這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走過來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人。他胳膊窩里夾著一只

碗,縮著脖子在泥地里蹣跚而行。小伙子臉色黃瘦,而且兩頰有點塌陷,顯得鼻子象希臘人

一樣又高又直。臉上看來才剛剛褪掉少年的稚氣——顯然由于營養不良,還沒有煥發出他這

種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光彩。

他撩開兩條瘦長的腿,撲踏撲踏地踩著泥水走著。這也許就是那幾個黑面饃的主人?看

他那一身可憐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這種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盡管式樣裁剪得勉強還算是

學生裝,但分明是自家織出的那種老土粗布,而且黑顏料染得很不均勻,給人一種骯骯臟臟

的感覺。腳上的一雙舊黃膠鞋已經沒有了鞋帶,湊合著系兩根白線繩;一只鞋幫上甚至還綴

補著一塊藍布補丁。褲子顯然是前兩年縫的,人長布縮,現在已經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

幸虧襪腰高,否則就要露肉了。(可是除過他自己,誰又能知道,他那兩只線襪子早已經沒

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覺得那襪子是完好無缺的)。

他徑直向飯場走過來了。現在可以斷定,他就是來拿這幾個黑面饃的。跛女子在他未到

饃筐之前,就早已經迫不及待地端著自己的飯碗一瘸一跛地離開了。

他獨個兒來到饃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彎腰拾了兩個高粱面饃。筐里還剩兩個,不

知他為什么沒有拿。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蕩蕩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

有一點殘湯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蒙

的大院壩里空無一人。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

菜湯往自己的碗里舀。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象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血涌上了他黃瘦

的臉。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住眼,緊接著,就見兩顆淚珠慢慢

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姑且就認為這是他眼中濺進了辣子湯吧!

他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端著半碗剩菜湯,來到西南拐角處的開水房前,在水房后

墻上伸出來的管子上給菜湯里攙了一些開水,然后把高粱面饃掰碎泡進去,就蹲在房檐下狼

吞虎咽地吃起來。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著一位女生來到饃筐前,把剩下的那兩個黑面饃拿走了。是

的,她也來了。他望著她離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會。

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自從開學以來,每次吃飯的時候,班上總是他兩個最后來,默默

地各自拿走自己的兩個黑高粱面饃。這并不是約定的,他們實際上還并不熟悉,甚至連一句

話也沒說過。他們都是剛剛從各公社中學畢業后,被推薦來縣城上高中的。開學沒有多少

天,班上大部分同學相互之間除過和同村同校來的同學熟悉外,生人之間還沒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邊往嘴里扒拉飯,一邊在心里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來取飯,原

因大概和他一樣。是的,正是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

他們躲避公眾的目光來悄然地取走自己那兩個不體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

但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因為班上一天點一次名,他現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紅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孫少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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