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失去了回憶的能力，是不是會更幸福一點，更快樂一點？

爸爸在媽媽面前是自卑的，因為媽媽的文化和工資都在爸爸之上，這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來講，大概是不能承受的吧。或許李毅說得對，他們的性格不合。媽媽心氣高，極要強，工人出身，脾氣暴躁的爸爸哪里是媽媽看得上的？偏偏爸爸又不懂得珍惜，每次喝完酒，就借著酒勁把心里的不痛快發泄出來。爸爸在乎媽媽，可是太過在乎的愛，反而會像團團絲線，將人捆裹得太緊透不過氣來。因為自卑所以更害怕失去，扭曲的愛情，又怎會結出幸福的花朵？也不是沒有過和睦的生活，有一段時間，爸爸決定戒酒好好過日子。那段時光，是我們一家四口最快樂的日子，哥哥和我結成一派，爸爸媽媽結成一派整天打嘴仗逗悶子。一起逛街，一起旅行。爸爸會給媽媽買小禮物，過馬路的時候會牽著她的手，原來不喝酒時的爸爸脾氣這樣好。我看著媽媽臉上洋溢的笑容才知道，外表堅強的媽媽終究只是一個小女人，這樣的生活她已經滿足了。只是快樂的時光太過短暫，猶如曇花一現，逝去就不再復返。爸爸還是忍不住酒的誘惑，我們又活在了沒日沒夜的爭吵中。這個飄搖不定的家，如此破爛，如此孤獨，就好像是暴風雨下的茅草屋，搖搖欲墜，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轟然倒塌。那時候的我很想逃離，逃離掉這個家去到一個沒有爭吵，充滿寧靜與祥和的地方。我不會再整日提心吊膽，不會再慌張與彷徨，屬于我自己的地方，屬于我自己的家，可以安下心來睡一個安穩的覺。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哥哥時，哥哥的眼淚就那樣輕易的落了下來，我清楚的記得他一字一句的對我說：“伊人，總有一天，我們會擁有自己的家，哥哥會一直陪著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從來都相信他，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相信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因為家庭環境的關系，我總覺得一直以來都我和哥哥在相依為命一樣，不知不覺我對哥哥的依賴已厚重如鉛，那時候的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失去聯系。

爸媽的矛盾終于越演越烈，鬧到了離婚的地步。那時早已哥哥考上了大學，而我也上了高中。或許是顧及到我們的原因，他們決定不讓我們出庭，選擇自己解決。那是一個炎熱的暑假，知了沒完沒了的叫，吵得人心里發慌，刺眼的陽光照在大地上，仿佛是將心里的一團團怒火肆意揮灑，沒有一點風，感受不到一絲清涼。我和哥哥在家里等，等待這個我們已經設想過千百次的結果，終于，還是分開了。我還曾幻想過，他們總有一天會停止爭吵吧，當他們老了的時候，老的再也打不動的時候，一切就都歸于平靜了。只是幻想從來抵不過現實，或許他們也累了，累得不想再吵。我和哥哥在家里想象著今后的日子會是怎樣，想來想去想出了好多場景，但我們等來的卻是我們萬萬沒想到的。爸媽在去法院的路上出了車禍，雙雙當場死亡。

“你信么？”我扭過頭來問李毅“人是永遠無法揣測上天的，就像是我的父母，吵了一輩子，弄得彼此怨恨終于決定分開，又有誰能想到會死在一起呢？而且那時他們還沒有離婚，還是夫妻。又像是我和哥哥，想了那么多的場景，又有誰會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個結局。”我的淚終于還是滾滾而落。我原以為，我可以平靜的面對這一切了，畢竟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現在才知道我仍舊很在乎很在乎。李毅拿出紙巾，伸手抹去我的淚水，將我的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我想我一定是太需要一個肩膀依靠，所以任由他這樣做沒有反抗。

我和哥哥趕到車禍現場，看到父母的尸體躺在地上，竟是緊緊的在擁抱。血流成河，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的血，也從不知道人可以留出那么多血。金黃色的陽光照在鮮血上發出詭異的光芒，強烈刺鼻的血腥味沖的我的大腦一陣陣眩暈，霎時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身邊仿佛一片寂靜，我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盡情的哭泣。我不明白，既然是相愛的為什么會彼此傷害那么多年？狠狠地傷害對方，毫不留情的刺痛彼此的每一部落，只為今天的擁抱么？誰又會知道，這最后一次的擁抱，竟成為了永遠呢。事情是怎樣處理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聽說肇事司機抓住了，他因為酒后駕駛撞上了爸媽乘坐的出租車，而出租車司機同樣離開了人世。喪事也是親戚們在幫著張羅，一連好幾天，我都覺得自己渾渾噩噩，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長輩們一直在我和哥哥耳邊叮囑，但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全沒聽到，人群在我的眼前晃來又晃走恍惚的要命，只是死命撐下去不敢倒下也不敢讓哥哥擔心。喪事辦完了，身邊的人漸漸離開，表哥表姐本來堅持要陪著我們，也讓哥哥打發走了。屋子空蕩蕩，只剩下我們兄妹兩個。我站在父母的遺像前，眼里的淚就像是絕了堤，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從沒有這樣想念過他們，哪怕是他們的爭吵。往事像是雨水般滴滴灑在我的心頭。想起兒時爸爸常將我跨在脖子上，滿屋子亂跑，引起我的陣陣笑聲。想起他們帶我和哥哥去游樂場，照了不知多少張相片帶回。想起他們吵架時的模樣，他們開心與不開心時的模樣，他們活著時的模樣。其實爸媽雖然整日吵架，對我和哥哥卻是極好，好吃的總是先給我們吃，舍不得讓我們干活，別家小孩子有的也盡量讓我們擁有。曾經我恨過爸爸，以為每次戰事都是他先挑起來，都是他喝酒的緣故，但現在想想，也不能全怪他吧。也許，他的心里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痛。思來想去，突然覺得頭暈暈的，冷，極度的冷讓我站不穩腳步，只覺天昏地暗，天地顛倒，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了。

隱約里，聽見有人在哭，聲聲叫著我的名字“伊人，伊人！”是爸爸媽媽么？他們回來了么？我努力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一片雪白。身邊的人是哥哥，他的眼眶紅紅的，緊緊抓著我的手，仿佛下一秒我也會離去。叫我的人，是哥哥啊。“哥！”我叫了一聲，再也發不出別的音。“伊人！”哥哥見我醒了，喜極而泣“伊人，你要再出點什么事，叫我可怎么辦。”

“哥~”我用手抹去哥哥眼角的淚滴，自己的眼淚卻流了下來，“不會的，我好好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不許再這么嚇我，聽到沒有？”我點點頭，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今后可怎么辦呢？”

“這個你不用擔心。保險公司和肇事者賠了一筆錢給我們，爸媽也留給了我們一筆積蓄，還有親戚們也給了不少錢，至少目前的生活不是問題。伊人，從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所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咱倆一塊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好活。”我抱住哥哥放聲大哭，哥哥的眼淚也滑到了我的頭上、肩膀上，有點熱，又有點冰涼。

回想著這些事，就好像是回到了前半生，那么遙遠，那么飄渺。又像是做了一場虛無的夢，夢中的撕心裂肺，痛哭流涕都只是在夢里，只是這場夢做得太過漫長，太過真實。莊周夢蝶，已分不清哪個是幻境，哪個是現實。心里的某個地方像是撕裂開了一個很大的傷口，痛得我喘不過起來，我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肩膀不停的抽搐著，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襟。

李毅一只手將我抱在懷里，一只手輕輕的拍打著我的背，“都過去了，伊人，都過去了。”

過了好久，我終于停止了哭泣，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不好意思的笑笑“本來該安慰你的，卻讓你來安慰我。”

“伊人，讓我照顧你好不好，今后都讓我照顧你。”潑過墨般的黑夜，李毅的眼睛格外閃亮，像是剔透的黑色瑪瑙，散發著奪人的光彩。月光灑在他的臉上、身上，將他映襯的仿佛是神話中的恩戴米恩，那個癡情的月神永遠深愛的少年。

“伊人，我想保護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保護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在你的身邊，好不好？”我的腦子一片混沌，這樣靜謐的夜晚，這樣微妙的氣氛，面前的人這樣真誠。

“讓我想一想，讓我好好想想，明天，我給你答案好么？”

“好，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