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濁世紅顏
- 劍器行
- 313833243
- 5164字
- 2013-06-17 16:49:21
陶寒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一處山洞之中,他掙扎著想要起身,頓覺得雙腿疼痛異常,竟是不聽使喚。舉目瞧去,只見衣褲上血跡斑斑,一雙小腿已被人包扎過,還綁了幾根樹枝固定,想是腿骨已折。他不知是何人救助自己,腦中只是想起墜下峭壁的那一幕,忽然汗水涔涔,驚叫道:“紫霞,紫霞,是你嗎?你在哪?”
陶寒亭掙扎著向山洞外爬去,洞口忽然走進了一個少年。那少年二十來歲,粗布麻衣,腰里別著把柴刀,顯是個鄉下小子。他手里拎著一只野兔,看見陶寒亭正掙扎著使勁往洞外爬行,大驚失色,將野兔一扔,奔過來將他按住,關切道:“不要動,你手腳都斷了,不能動的。”
陶寒亭見到他,焦急異常地道:“小兄弟,你看見紫霞了嗎?她在哪里?她怎么樣了?”
那少年搖頭道:“我在山澗之中發現你昏了過去,便把背到這山洞中來了。”
陶寒亭醒悟過來,忙向那少年拜謝救命之恩,問那少年姓名。
少年道:“我姓夏,在這附近的風雨鎮中跟隨王師傅打鐵。你叫我夏珩便是。”
陶寒亭道:“夏恩公救我一命,寒亭今后但有命在,必償大恩。”說著又竭力想往山洞外爬。
那少年連忙扶住他道:“你手腳都斷了,不能動的。”
陶寒亭急道:“我妻子讓人抓了,我一定要去救她。”
夏珩道:“是宋老爺抓的么?我看見很多宋家的人正在四處搜查,莫不是在找你?”
陶寒亭想起昨夜情景,不禁喟然長嘆:“這一次卻是欠了思量了。我本以為那宋南天不過一介狗官,自是手到擒來,誰想他竟然能邀到戰寶珈藍的妖僧相助,以至紫霞失手被擒。如今寒亭不良于行,紫霞卻急需搭救,如何是好?”
夏珩道:“如今你我勢單力孤,若執意要去,徒送了性命,還是等養好了傷勢再做打算吧。”
陶寒亭道:“如今紫霞落入歹人之手,禍在旦夕。我的傷勢等得,紫霞如何等得?”
夏珩默然無語。陶寒亭沉思片刻,似想到辦法,抬頭對夏珩道:“恩公,在下有一事相求。”
夏珩忙道:“陶大俠請講。”
陶寒亭道:“實不相瞞,此次我夫婦二人前來洛陽,本是探望在洛陽太守府擔任教習的恩師梁師道。卻路見那宋南天仗勢欺人,害得一個叫楚小妹的女孩兒家破人亡,便欲為民除了此害。不想那狗官身邊高手如云,紫霞失手被擒,我亦身受重傷。我那恩師為人最是正直,又是太守公子的教習,我想請小兄弟替我送個訊給恩師,請他老人家出手相助。他若代為周~旋,或可暫保紫霞無虞。待我傷好,再設法相救不遲。”
夏珩一聽,忙道:“原來大俠是因為楚小妹的事才去刺殺宋南天的么?不知小妹現在何處?”
陶寒亭疑惑道:“恩公是?”
夏珩道:“在下亦是鎮上居民,小妹一家我也是認識的。宋南天為了霸占楚家的菜園子,誣陷楚大叔一家,拿到衙門,嚴刑逼供,楚大叔兩口子都被活活打死,在下也有聽聞。后來聽說有兩位鴛鴦俠侶,出手救了小妹而去,原來便是陶大俠夫婦么?在下替小妹謝過二位大恩。不知小妹現在可好?”
夏珩說完,納頭便拜,陶寒亭連呼使不得,扶他起來,道:“我們救了那女娃兒,把她安置在鄰鎮一戶農婦家里,使了些銀錢,囑咐她好生照看。”
夏珩放下心來,問明了陶寒亭恩師的住所路徑,飛身去了。
陶寒亭看他身形,竟是身有武功。暗想江湖之中藏龍臥虎,這一介布衣少年,竟也有此身手,自己以前實在是將天下英雄瞧得太小了。
夏珩找到梁師道住所,已是一更時分,此時鳥偃蟲息,從書房中透出來一燈如豆。窗紗之上,一個人影正在伏案夜讀:“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后玉鏘鳴也。故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
這是《禮記·玉藻》里的句子,夏珩雖不甚懂,但聽那聲音正氣凜然,又以君子自詡,暗想此人不愧為陶大俠恩師。于是輕叩窗扉,恭恭敬敬地道:“梁先生,令弟子陶寒亭大俠著在下送信至此。”
梁師道聽見此話,開門而出。夏珩只見他生的嚴正古拙,一副威嚴樣貌,心中越發敬佩。梁師道將夏珩迎進屋里,夏珩忙道明來意。
梁師道聽完之后,皺眉思索。夏珩以為他正在為此事設法,便垂首不語。
梁師道思索甚久,開口道:“此次寒亭和紫霞都是來洛陽探望老夫的,他兩人做的又是守正除奸之事,此事老夫于公于私都該出手相助。”
夏珩大喜,梁師道咳了咳,又道:“只不過,此事殊是不易,少俠有所不知。老夫只是太守客卿,其實也并無甚大地位。那宋南天家中委實太過顯赫,他義父高力士高公公乃是皇帝陛下跟前的紅人,他本人又是神策軍東路慰撫使,非我等小民可以輕易吃罪……”
夏珩大急,忙道:“陶大俠夫婦義薄云天,還請老先生相助。”
梁師道想了片刻,道:“少俠稍后。”進了書房,片刻后拿了封信出來,交給夏珩:“請少俠把這封書信交給寒亭,他看后自然明白。”
夏珩滿腹狐疑,只得拿了書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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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恩師給我的信么?”陶寒亭滿懷希冀地拆開信,只看了一眼,剎那間如墜寒冰,喃喃道:“恩師他……怎會如此!?”
夏珩舉目瞧去,只見那信箋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字:忍!
陶寒亭怔怔地看著那個字,雙目通紅,恨聲道:“退一步風平浪靜,忍一時海闊天空么?哼哼,恩師他自是退得忍得。如今紫霞落在宋家手里,卻叫我陶寒亭退向哪里?忍到何時!”
夏珩沒料到那梁師道道貌岸然,以君子自詡,眼見徒兒有難,竟然明哲保身。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是好。他想了片刻,道:“陶大俠,陶夫人自然要救,只是此刻你身上有傷,不能親去。不若暫且在此養傷,待在下出去打探消息,再設法相救不遲。他們還沒抓到陶大俠,一時半刻想來也不會加害于陶夫人的。”
陶寒亭陷在情緒里,木然不語。夏珩也不多說,退出山洞,回家換了身黑衣,帶了武器,往宋家而去。未到近處,就見院內燈火通明,護衛往來巡邏,夏珩心知討不到好處,只得退去。
又過一日,夏珩只在宋家附近轉悠,想方設法要混進院內一查究竟。到了傍晚時分,后院小門駛出來一輛馬車,趕車的卻是一個身著華服的美貌女子。夏珩心中奇怪,便跟在后面。
那女子顯是不慣駕車,馬車只是緩緩而行。約莫走了一二里地,女子勒住馬,下了馬車,神色悲傷地看了眼周遭,嘆道:“就這里吧。”
她從車內拿出一把花鋤,在一個山坳之處挖起坑來。她顯是不慣干這體力活,挖了一會,便拭去汗水歇息一會,如此挖了大半個時辰,終于挖出一個大坑。扔了花鋤,從馬車內吃力地抱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身衣衫破碎不堪,脖子上一道劍痕觸目驚心,卻是一具尸體。她把尸體放入坑內,掩土埋葬。
忽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七姨娘,原來你在這里。”
那女子轉頭一看,大驚道:“少,少爺。”
來人正是宋笑生,他嘻嘻笑道:“我正要把這賤人的尸體掛在風雨鎮示眾,讓那些賤民瞧瞧得罪我宋家的下場。一轉眼尸體就不見了,原來被七姨娘偷了去,七姨娘倒是好心。”
那女子正是宋南天的七姨太杜鳳兒,那具尸體便是方紫霞了。杜鳳兒道:“她既已死,你何苦又作踐她的尸體。”
宋笑生道:“七姨娘菩薩心腸!只是本公子有一樁心事未遂,七姨娘若是遂了我的心事,任你干什么,我也只當沒看見。”
杜鳳兒道:“你有何心事?”
宋笑生正色道:“鳳兒,我的心事,你還不知么?當初你在岷江樓的時候,我便有意替你贖身,只恨被老頭子搶了先。”
杜鳳兒低頭道:“少爺,妾身如今是老爺的人了,請你,請你放尊重些。若是讓老爺知道……”
宋笑生哈哈大笑:“老頭子那些小妾,哪一個本少爺沒嘗過?哈哈,此處風景倒是不錯,你我不如在這山色之中,馬車之內,共效于飛你看如何?”
說著便上前抱著杜鳳兒要親嘴兒。杜鳳兒死命掙扎,夏珩看得心頭火起,從藏身之處飛撲而出,喝道:“放開那個姑娘!”
宋笑生被人壞了好事,十分惱怒,待見來人年紀甚輕,衣衫破舊,手中提著把柴刀,頭上還戴著頂草帽,不由啞然失笑,以為是個上山砍柴的樵夫。他趾高氣昂地道:“臭小子,你也學人英雄救美么?你吃了熊心豹膽,敢管我宋家的閑事?”
他以為這樵夫只要聽見宋家二字,定然嚇得屁滾尿流,磕頭求饒,最不濟也是撒腿就跑。豈料來人怒氣沖沖,一動也未動。夏珩冷冷地盯了他一會,轉眼問杜鳳兒:“陶夫人是怎么死的?”
“是,是……”杜鳳兒有些遲疑。
宋笑生懶洋洋地道:“鳳兒,他既然問你,你就照實告訴他嘛。”
杜鳳兒銀牙一咬:“今天早晨少爺逼迫紫霞姐姐,要她,要她……紫霞姐姐寧死不從,少爺大怒,便……便將她殺了。”說著泣淚如雨。
夏珩只覺渾身冰冷,眼見方紫霞慘死,胸中激蕩不已,額頭青筋暴起,手中柴刀微微發抖,驀地,右手平舉,柴刀直指宋笑生,一字一句道:“那,你,就,償,命,吧!”
再不多話,刀如匹練,一招“猛虎下山”,直取宋笑生心窩。這宋笑生本是軍中將領,平時雖然養尊處優,是個二世祖,但多少也會些武功。眼見夏珩刀來,大刺刺喝道:“來得好。”長劍出鞘,伸手一格。只聽“叮”一聲,夏珩的柴刀被削去刀尖。
宋笑生哈哈大笑,洋洋得意道:“這把秋離劍果然不是凡品,好劍,好劍,哈哈,再來。”不待夏珩搭話,揮劍搶攻。他挾寶劍之利,根本不把眼前這個樵夫一樣的小子放在眼里。他行伍出生,所學武功最重實戰,招招取敵要害,毫不留情,這一劍劈出,用的正是軍中最凌厲的刀法,喚作“奪命三殺”,一殺斷肢,二殺破腦,三殺撕心,剛勁兇狠,血腥霸道,令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只是他性子輕浮,終日眠花臥柳,醉生夢死,哪肯在武學一道下苦功?所以這刀法雖然凌厲,他使起來卻似是而非,綿軟無力,況又是以劍代刀,更是不得其法。
這“斷肢”一刀,歪歪斜斜地劈下,夏珩輕輕巧巧地一閃,讓過刀鋒,使了招“回風掃葉”,著地掃出。這本是極平常的招式,但是宋大少爺索取無度,身子掏得虛了,竟然被拌了個跟頭,仰天跌倒。夏珩恨他逼死方紫霞,哪肯容情,兜頭便是一刀。宋笑生慌亂中將秋離劍一舉,“叮”,柴刀又斷。
半截斷刀斜飛而出,夏珩連忙躲閃。宋笑生趁勢躍起,見夏珩手中只剩一個刀柄,不由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小子,你只需給老子磕上九九八十一個響頭,再乖乖叫聲親爹,老子便饒你一條狗命。”
夏珩棄了刀柄,從地上撿了根兒臂粗細的樹枝當做棍使,擺個架勢,冷冷道:“我便用這跟木棍,也照樣取你狗命。”
宋笑生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擺弄著寶劍,道:“那你快來取老子性命吧,老子倒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個死法。”
話音未落,發際滲出一股鮮血,順著額頭直流而下。他笑聲嘎然而止,兩眼圓睜,口腔大開,就這樣帶著詭異的笑意軟綿綿倒在地上,死不瞑目了。
杜鳳兒舉著一塊大石,看著宋笑生像條死狗一樣地倒下,眼中帶著一股恨意。半晌,她扔了手中石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夏珩看著眼前變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杜鳳兒喘息了片刻,對夏珩道:“這位公子是陶公子的朋友么?”
夏珩點了點頭。
“寒亭公子,他還好么?”
“他受了傷,暫時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杜鳳兒嘆了口氣,道:“紫霞姐姐已經故去了。說起來,這許多事兒都是因我而起,宋南天強行要了我做七姨太也便罷了,還要討我歡心,替我蓋什么七鳳樓。他看上楚家土地,欲要購買,楚家不肯,他便強行霸占,生生害死許多性命。”
夏珩聽見此話,方知宋南天欲要強行霸占楚家土地,竟是為此。
杜鳳兒望著遠處的落日,幽幽道:“那日寒亭公子和紫霞姐姐前來行刺,卻是功虧一簣,他們鴛鴦俠侶,我杜鳳兒是極為欽佩的,這兩日我與紫霞姐姐朝夕相處,著實羨慕他們往日逍遙江湖的日子。”
落日漸墜,紫霞爛漫,初秋季節里,清風徐來,帶著一股微微的寒意。“宋南天昨日便走了,他權勢顯赫,在官場如日中天,卻懼怕江湖中人的暗殺。寒亭公子和紫霞姐姐的刺殺給他敲了一記警鐘,他如今已經躲到軍營中去了。宋笑生看紫霞姐姐貌美,起了色心,紫霞姐姐被他迫死。他本要把紫霞姐姐的尸體掛在風雨鎮口示眾的,我趁他不備,把尸體偷了出來,想擇地葬了……唉,寒亭公子若知曉紫霞姐姐的死訊,定然極是傷心。”
暮色四合,夕陽隱沒于山峰之下,西天只剩下微微的紅光,沉沉一線,貫穿南北。“現下宋笑生已死,也算替紫霞姐姐報仇雪恨了。你把這些告訴寒亭公子吧。這件黑衣,是紫霞姐姐行刺的時候穿的,也算是她的遺物,也請你一并帶去,還請他節哀。”
夏珩道:“姑娘,你殺了宋笑生,宋家定然不會放過你。不若,你跟在下一起逃走?”
杜鳳兒慘笑道:“我一個風塵女子,弱質纖纖,又不會武功,跟著你們這些江湖俠客,又能到哪里去了?你放心罷,我自有辦法。”
杜鳳兒說完,抓了把泥土,胡亂涂在臉上,又在頭上抓了幾把,拆散了頭發,隨即把身上衣服一頓亂扯,撕得破碎不堪,這才道:“我只說宋笑生把我帶到這荒郊野外,意圖輕薄,結果被一位武藝高強的俠女所殺,她憐我命苦,饒了我性命。宋南天須懷疑不到我身上。”
她說到宋笑生是死于一位江湖俠女之手,眼神之中,閃出異彩。“只是,這宋笑生是被石頭砸死,傷在頭部。嗯,還請少俠取了他人頭,帶去給寒亭公子吧,把它放在紫霞姐姐墳頭,以祭姐姐在天之靈。”
這時夜色已黑,無星無月。夏珩想了想,覺得此法可行,便帶了方紫霞遺體,取了宋笑生人頭,攜了秋離劍。和杜鳳兒道了聲別,大踏步而去。
杜鳳兒望著夏珩的身影沒于黑暗之中,不由流下兩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