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上)
- 鄭國殤
- miyanoisaki
- 1707字
- 2012-11-26 11:47:20
秋意漸濃,入夜的風漸漸轉涼,案幾上孤孑的黑瑟,在宮燈中或明或暗的閃著微光,他不禁抬手拂過,琴弦顫動,發出空靈的音節。
那蕭索的琴音好似愁緒萬千,覆蓋在他指間,繼而輾轉蔓延至全身。
“清兒。。”嘆息般薄涼,他轉過身不再看,玄黑的緙絲袞服襯得他清雋的背影有些許寂寥,旋即連同他的囈語一同融進一片黑暗里。
像是被吞噬般。
他猶記得那年她不過虛九歲,盈盈一笑卻足以染了一院花木,令其無色。
他叫宮人呈上這黑瑟,瑟首尾和兩側均涂以黑漆,中部為素面,岳山上繪菱紋,兩側的黑底上則涂以對稱的連續金銀彩的變形卷云紋,在首尾兩部及其旁側立墻板上還繪有精致的圖紋,栩栩如生。
面前的人兒立刻移不開眼,“皇叔,好美的瑟。”
他看她喜悅,不由得也微微笑著,“不日便是清兒生辰。”
她卻像發現了什么,指著弦下的柱,驚喜道,“這。。皇叔,有字!”
他但笑不語,瑟有弦二十五,每弦下有柱,每柱,他都刻了一字,是清字,是她的名字。
小人兒高興的拉住他的手,小小的手掌只抓得住他兩指,“皇叔真好。”
他伸出另一只手,撫了撫她的小臉,“可要取名?”
她一歪頭,俏生生的說,“要,便叫錦瑟。”
“錦瑟?”他不解。
她卻放開他的手,把兩手背后,做出夫子的姿態,“咳咳”兩聲,才很是認真的說道,“《周禮?樂器圖》有云: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這瑟有繪文,自然叫錦瑟。”
他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惹得開懷,終究攬入懷里,想嗅她身上別致的香氣,她也不掙,任他抱著,兩只小掌也攀上他的腰際,一時間滿懷馥郁,縈繞。
思及此,他袖中的手不經意顫動,眼前笑意滿滿的小臉換成她寧死的決然,他怎會忘卻那日見她跪在大殿門前,一跪便是一日,過午的日頭曬得她幾欲暈眩,入夜的大雨澆的她一次一次的趴在地上,卻又倔強的爬起身來。
他不會忘,他看她孤身一人無聲的抗爭,他阻止不了,他不能。那一刻他多恨自己,他不住的問,為何,為何。
可沒有人答,只有空蕩蕩的冷風肆無忌憚的混跡在夜雨的膠著里,令人窒息。
她跪了一日,他便罰自己跪了三日。
饒是如此卻無法減輕一絲痛意,他目光漸漸渙散,三日來他紋絲不動,直到昏厥。反反復復,只有她凄清的話語,她問,“為何,你是我皇叔,為何。”
她狠狠的扯掉及笄禮帶上的簪釵,怒目對著高位上的人,“不嫁,便是死,也不嫁。”
天地間都變成了黑色,萬物凋零,枯竭,他意識抽離的片刻,仍是那日她的顫抖的雙肩,充血的雙眼。
清兒。。清兒。。。為何,為何。
他抑不住往日回憶翻涌,氣息霎時凌亂,痛意,滿目的痛意,惹得他連忙抓起一旁的酒盞便飲。
酒入愁腸,冰冷刺骨。
痛。該有多痛。
他下意識伸出手去,可大殿內空無一人,在沒有往昔她的身影了。
一次次的上元節,他默默祈愿,他愿天佑,可以有生之年伴她,哪怕只是春獵狡兔,夏賞荷這般平常。
只要能看著她,如此就好。
她十指纖纖流轉在弦上,驀然對他嗤笑,他不語,知她意,便與箏和之,她見箏起,這才彈過幾音,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低著眉眼,專注于弦間,他和著她的歌,船隨著水流時而有些許搖晃,卻并不能擾亂她的歌聲,他思忖片刻,方才想到該用何辭篇來比擬這畫面。
有美一人,
被服纖羅,
妖姿豔麗,
蓊若春華,
紅顏韡燁,
雲髻嵯峨,
彈琴撫節,
為我絃歌,
清濁齊均,
既亮且和,
取樂今日,
遑恤其他。
若是此生都可如此刻般美好,泛舟湖上,琴瑟和弦,她清泠的歌聲飛舞在湖塘的碧綠的蓮葉間,一時不見紅白,好似一池的菡萏都為她羞怯。
該如何才能留住此刻,該如何才能留住面前的韶華。
她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立在大殿深處,想到她說的話,竟在這一刻像一根根針扎在心口,他怎會不知。
如若不知,他便不會在她說出不嫁的瞬間,捏碎了手中的酒盞,若如不知,他便不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跪了三日。
他沒有一絲表情,那高位上的人,沉聲問他,“你可知,你是她皇叔?”
他眼中閃過難以言說的痛,卻仍舊淡淡的答,“臣弟知。”
他有何不知的,早在那年見到她起他便知道,他是她皇叔,一生都是,到死,都是。
有些事,注定。
饒是你焚盡天地萬物,泯滅宇宙洪荒,都無力改變。
他知,她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