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上上下下籠罩在愁云慘淡之中,無論主子奴才都心明鏡似的。榮妃娘娘變天不測,太子回宮不日即位,賈府的大限怕是到了。賴大、林之孝和周瑞三大管家無頭蒼蠅似的亂撞,各自門尋找活路。都能侍候主子榮華富貴,可共患難的事,只在茶園聽書聽過。
黃昏的風(fēng)聲叫得凄厲。
破衣濫衫的婢女跪在榮國府門口守著一口薄皮棺槨,哭啞了嗓子,磕頭作揖請求門上人往里通報。
“媽的,這差當(dāng)?shù)没逇猓 ?
孫紹祖聽聞賈府禍?zhǔn)屡R頭,嚇得屁滾尿流。多喝了幾杯酒,當(dāng)著眾姬妾的面破口大罵迎春是掃把星。拉拉扯扯命迎春脫衣而舞。迎春出身侯門怎肯與出身煙花的女子一般,誓死不從。孫紹祖掄拳便打,一眾姬妾添油加醋,打得迎春叫苦不迭,一個時辰后竟然一命嗚呼。
“媽的,就憑你也配做孫家嫡妻?”孫紹祖抬腳踢在迎春身上,嘴里罵罵咧咧。寫下休書不肯將迎春葬到自家祖墳。秀橘舍身好歹求孫家給了副棺槨,她拖著殘破的身子一路哭著將迎春靈車送回賈府。
消息傳回賈府,賈赦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死了也是孫家的人,大罵秀橘不懂事將個死人拉了回來,平白地給賈府添了晦氣。
賈赦不管,做為繼母的邢夫人就更沒有管的道理。
秀橘進退無門,跪在賈府大門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在臉上結(jié)成了冰渣兒。
最后還是惜春得了消息,帶著丫頭將秀橘和迎春的尸體迎進大觀園。
枯木枝頭寒鴉聲聲凄楚。
惜春命人開棺,迎春面如灰色,兩腮塌陷,頸上青紫一片,指甲青紫,衣不避體,哪里還有當(dāng)年二姑娘的芳姿。
迎春比惜春年長幾歲,幼時頗得迎春照顧,今日迎春慘死,惜春咬唇忍住眼淚。命入畫針線房里取來自己過年的新衫,親自給迎春梳洗換裝。
迎春尸首回府一下午,賈府無人出頭理喪。惜春回望雕梁畫棟的賈府,心頭一片灰暗,和兩個貼身丫頭將迎春送回綴錦樓。“二姐姐,你死了倒干凈。”惜春手持火把,冷笑著看了一眼富麗堂皇的綴錦樓,金磚砌就的牢籠,生生葬送了二姐姐的芳華。惜春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咬牙將手里火把往名油上一扔,頓時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
片刻之后,“走水了!”大觀園的丫頭婆子們嚇得變了腔調(diào),尖聲浪氣地喊道。
“噼里啪啦”綴錦樓已經(jīng)坍塌,火借風(fēng)勢張狂地蔓延著。
“快,抬水缸將綴錦樓圍起來。”鳳姐灰頭土臉地指揮婆子們做了一個防火隔離帶。
“四丫頭,你這膽子也忒大了。迎姑娘是他孫家八人大轎抬了去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必管這樣的閑事?何況咱們自己家的事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李紈原是個老好人,可惜春鬧得太不像話,她受命管理大觀園,出了這些的事她不得不張口。
“哼!”惜春冷笑,“大嫂子好福氣,沒生女兒,也沒貪上賈府這樣的娘家。哈哈,干凈,真干凈。”惜春看著綴錦樓化做縷縷輕煙,她心里生出一股別樣的暢快。她鄙夷地瞧著兩位嫂子,一甩袖子帶著秀橘走了。
夜幕晴朗,皎潔的月華將大地照得白晃晃的。大火過后,濃重的煙焦之味嗆人眼鼻。
更聲疊起,燭臺上淚冢重重。
院子里傳來驚悚的叫聲,聲音凄厲帶著奪人心魄的恐懼。
月光下,女子身披雪白裘皮大氅,及腰的秀發(fā)泛著緞子般的光澤松散地披在腦后。她微揚著脖頸,鼻翼輕顫捕捉著空氣中流淌的氣息。這里的一切都好熟悉,或許他們說得是真的,我的確在這里生活過,這府里住著的是娘親的親娘,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想到此,黛玉秀眉微蹙,心頭陡然一片冰涼。既是親人,何故逼得我投湖自盡?她按在劍柄上的手背,條條青筋清晰可見。
“林,林姑娘。不關(guān)傻大姐的事,是,是老太太和太太逼你嫁給薛家的,你索命去找他們索命。”賈母院里的傻大姐驚恐地抱著合歡樹,嘴里語無倫次的。
“傻大姐?”黛玉在腦海里細細思索,空的,還是空的,什么都想不起來。
“林姑娘,你少年枉死,老太太已派人南下姑蘇給你聚魂,黑燈瞎火的,你,你還是回去吧!”賴嬤嬤獲知賈母病重,進府問病已經(jīng)一天,此時正待出府,不想門口遇到了黛玉。她雖是經(jīng)年的嬤嬤也嚇得腰酸腿軟。
夜空的月亮正和云朵捉迷藏,忽明忽暗,黛玉投在地上的纖影也就時斷時續(xù),賴嬤嬤盯著黛玉的影子嚇得臉都白了。
晚風(fēng)揚起黛玉的長發(fā),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順著鼻孔一點點滲進心里,心頭被一層一層的冰霜覆蓋。她憑借內(nèi)心的感覺,邁著略顯沉重的腳步準(zhǔn)確無誤地邁步進了賈母的屋子。繞過門口玉石屏風(fēng),挑起水晶簾籠,避過地中間的碳火盆。
“啪”鴛鴦手里的琥珀碗地一聲落在地上,十根指尖瞬間冰涼。“林,林姑娘。”她聲音艱澀的如瓷器和鐵器的碰撞,單弱的身子也顫抖起來,她握住賈母的胳膊力道越來越大。
臂上的疼痛喚回賈母的思緒,她略抬起惺忪的眼皮,瞳孔一點點放大凝視著白衣女子,只一瞬間唇邊牽起一抹笑容,清靈如荷的女子真真實實地站在她面前。“玉,玉兒?”她上下蠕動著嘴唇,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段,熟悉的氣息,只是她眉宇間的剛毅讓賈母頗有些恍惚。
鴛鴦已委縮著躲到賈母身后,眼睛瞄著黛玉輕輕牽扯賈母的衣袖,抖著聲音說道:“老太太,林姑娘的鬼魂。”
賈母瞪了鴛鴦一眼,自被里抽出雙手向前夠了夠,握住黛玉冰涼的小手,揚起頭,“玉兒,你,你果真沒死?”她摩挲著黛玉的手,兩行帶著溫度的淚滴在黛玉手背上。
黛玉絕然地抽回自己的手,“我是應(yīng)該叫你外祖母嗎?”她冷聲問。燭火的光暈在黛玉的臉上暈染開來,清澈的眉眼,雨后荷花般的容顏。縱是瞎了眼睛依然讓人挪不開眼睛。
“玉兒,你娘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你自是應(yīng)該叫我外祖母。咱們是血脈姻親啊!”賈母兩眼瞪得雪亮,貓兒見了魚一般伸出手去夠黛玉。
哼!黛玉冷哼一聲,兩道秀眉蹙緊,“既然如此,為何逼得黛玉投湖尋死?”
賈母快速地眨巴著眼睛,兩行濁淚流了下來,“玉兒,聽誰混說的?誰不知道,賈府上下拿你當(dāng)眼珠子得疼著,說我逼你投湖尋死,這話可是喪了良心的。玉兒,都怪外祖母無能保護不了你,薛家秀妃手眼通天,為了讓她侄女嫁給寶玉,她才做主讓她侄子娶你。誰不知道薛蟠混帳,外祖母不舍得你往火炕里跳,洞房那夜外祖母早已安排人謀釘薛蟠。四丫頭素來和你親厚,她不知外祖母的計劃,趁亂將你和王嬤嬤掉包,才致王嬤嬤慘死,紫鵑斷舌,逼得你投湖尋死。自打你投湖,外祖母眼睛都要哭瞎了。如今薛蟠已死,秀妃為薛蟠的事和榮妃娘斗得天昏地暗。賈府走到這般田地,都是為了保全玉兒你呀!”賈母說得聲淚俱下,將所有的責(zé)任全都扣到薛家頭上。
寶釵所言和賈母的話都是半真半假,一時間黛玉竟無從判斷。
“嘭!”只聽厚重的木門被人大力地推開,一股冷風(fēng)躥進室內(nèi),火碳的輕灰被吹散,蹦濺著火星兒噼里啪啦做響。
“林妹妹,莫再信她!”一聲急促的呼聲飄入眾人耳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