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沉，月色似乎又格外亮了一些，回廊上倒出庭院里湖面的影子，波光粼粼，竟像是站在銀水中一般。

園子里靜的什么聲音都沒有，這“吱”的一聲開門聲倒是驚了我自己，我從屋里走出來，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伴著我的只有絲絲寒風，與那傾灑在我身上的月光。

走下臺階，獨自一人在庭院里坐下，望著那輪掛在天邊的明月，他說的話一直在耳畔回蕩。

我想著，他此刻應該也會在月下吧，若是這樣，我們好像也并不遠了，我的奢求越來越少，與他抬起頭看的是同一輪月，這樣就夠了。熾熱的淚水不知是何時滑落下來，只在瞬間被吹涼。既如此無緣，為什么早早的就遇上了他，既如此無緣，為什么要等到這一步才叫我們分開，既如此無緣，又為什么我怎么也放不下了。

夜風襲人，后院的幾株梧桐樹葉隨風擺動著，發出“颯颯”的響聲，我仔細聽，恍惚中更像是人的哭聲。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那句話，“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進宮也罷，封妃也罷，心若是死了，身在何處，我便是誰又何妨呢？

畫面在我的腦海中清晰起來，這是我第幾次回憶起那一幕了，八個月前，他出征的前一晚，我和他坐在這里，周圍也是這樣的景致，沒有絲毫的變化，我們說的一字一句都在心里，不曾忘記。

明夜月下，我和他在一起坐了許久，都不曾想到，這樣好的辰光，是此生最后一次。

“嵐兒，還有兩日，我便要出征了。我沒有什么牽掛的，只是放不下你。”我以為我可以笑著送他出征，卻不想，還是做不到。

“放心去吧，你不用擔心我的，我等你就是了。”他如此有男兒的抱負，我雖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絕跡不能拖累他，等他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我雖舍不得你，只是我立志要成為爺爺那樣的人，我歐陽家世代習武，爺爺更是前朝武狀元，必須在我這里延續下去，而我更要做你心里的大英雄。”做我心里的大英雄，這話他小時候也是常與我說的。我當然也最了解他的，知道他的志向，知道他的抱負。

月色下看他，只覺眉目如畫，目光像是春日里還未融化的雪，他繼續說道：“父親走得早，我自小在爺爺的庇護下長大，原以為可以和你永遠無憂無慮的在一起，如今才知道哪里是這么簡單的。我們要在一起，我總要成為你的臂膀讓你依靠，只可惜，此刻我還什么都不奇怪。爺爺雖不希望我像他一樣，一生戎馬沙場，家人永遠都為他提著心，可是我不甘心，朝堂上的人私底下都議論，倘若我不是兩朝武相的孫子，哪里會有資格站在那里與他們一同議政，根本沒有人把我放在眼里。如今終于有機會證明自己了。我定要打一場勝仗回來，定會讓你做天下所有人都羨慕的女子，你可信我？”

我看向他，就算是為他提著心了，也不好讓他知道。

“你我之間無需多言，你一定會做到的，我永遠都信你。”我堅定的話語和眼神，可以給他十足的勇氣和信心。

他自然更有信心了， “匈奴叛亂已是朝廷多年的隱患，陛下能恩準我出征實在是信任于我，匈奴若是能在我的手中覆滅，才算是報效了朝廷。如今有你的鼓勵，我更有信心了。”

月光在不遠處灑下來，他黝黑的眼睛深邃有力，特別的好看，時光若是能永遠停在這一刻多好。

不知怎的，我眼角的淚水，終于還是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在與他眼神交錯的那一刻，他的慌亂，和我未曾說出口的不舍，竟成了最難以忘記的場景。

他輕輕的為我拭去眼角邊，那帶有溫度的珠子，是只為他一個人流下的眼淚，“別哭啊，你知道的，我最害怕你哭了。”

“父親早就說過，你終究是要上戰場的，我又何嘗不知道你的抱負，你放心去吧，總之，我等著你回來就是了，等著你凱旋而歸的那一天，多久我都等著你。”

我含著淚水，這些話還是要笑著說與他。

“你這樣懂我。”他小心拉過我的手，面露憂色，“只是不知，這仗要打多久……我……”

想到此刻的離別，竟還是個未知數，情緒不免又一次復雜起來，只是我不讓他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我說過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我愿意拿這短暫的想念換你我一世安好。”

很久很久以后，我一直都記得，那晚的月色是這么多年來最亮的，照得萬物都亮了起來，照得他俊朗的臉龐更加地清晰，仿佛就能看見我與他很遠的未來。

他抬著頭，“你看這輪月亮，不管我們在哪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你看到它，就如同看到我一樣。”

“好。”我點頭雙手托著腮，面向那輪明月，我已經可以想像到，我等待他歸來的情景，這個我愛了多年的一個人，如此值得的一個人。

他情不自禁，手指滑過我系在發間的那根他多年前所贈的紫紅色珠玉發繩：“12歲的時候第一次見你，我以為世上真的有仙女，覺得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及你，有時候看著看著，會覺得你好像有一天會突然飛走一樣。”

“又說胡話了，我能走到哪里去，況且你在這里，我哪里也不想去。”

那時候我以為，今生便是他與我的一生，前世姻緣簿上早就刻好的緣分，任憑什么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他低頭笑了，也許笑自己癡傻，從袖間拿出一個金絲纏玉鐲子戴在我的手上，“都說是金玉良緣，我也信一回，你戴著，我才能安心。”

那美玉在月光下格外通透，那四個字我也信，“真好看。”

“嵐兒，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我依靠在他的肩膀，輕輕點頭……

記憶總是折磨人，不敢再想下去，黑夜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只求時光快一些吧，就這樣突然的蒼老，也好。

“小姐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夜深了，回屋吧。”

瑾蓉拿著袍子披在我身上，我竟是一絲涼意也沒有。

世間大多女子遙不可及的皇城生活，在我眼中卻如同飛進了牢籠一般。籟籟的風聲在耳邊回響，他，曾經那么近；他，未來不再有……

從此以后，他只活在我的心里和夢里了。從此以后，我只把他留在我們最好的時光里。夜色里，四周失去了所有的光線，我在這漆黑的天地間，不知要去向何方。

原來，我和他都錯了，今生恐怕等不到了，但求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