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端午不是紅透微博，坐擁幾千萬粉絲的那只貓。

我的端午天生殘疾，少了一只眼睛，是某個細雨霏霏的天氣里，我在路邊撿來的。

其實那天有很多人看到端午，可卻沒有一個人肯將它帶回家。同情一只貓很容易，只要動動嘴，甚至流幾滴眼淚就可以；可要去收留這只貓，負責起它的一生卻很難。

我那天的狼狽程度和端午差不多。幾年前，我來到這個城市上大學、然后工作。離家千里、獨自一人，在這種雨天忘記了帶傘，必然會被淋濕。

所以看見端午，我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我自己。

我抓起被雨水淋濕的它，它那時候還只有我的手掌大，睜著一只獨眼倉皇地看著我，叫得更加凄慘。

“今天端午節，就叫你端午吧。”我把它捧在手心，認真地看著它說。

我那時候很窮，租住在這個城市邊緣一間將要拆遷的房子里，不管什么時候回到家，都是一副蕭條冷清的樣子。

端午的到來讓我的房子有了生氣。雖然它先天殘疾，可它依然是只精力旺盛格外活潑的貓。

我找了一個小小的紙箱子，里面鋪了報紙和一個舊毯子，我告訴端午，“這就是你的窩了。”

端午像聽懂了一樣想跳進箱子里，箱子太高它又太小，樣子笨拙得讓我笑得前仰后合。

等到端午終于跳進去，我笑不出來了，它默默地蹲在那里小了個便。

那時覺得一頭黑線，可后來我才知道，要訓練一只貓到固定的地方上廁所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而我的端午，它不需要我做任何的努力，便為我省去了很多麻煩。

端午活潑得讓我很是苦惱。

在它眼中，任何東西都是磨爪子的工具，我的家具和皮鞋被它撓得慘不忍睹。

起初晚上我允許它進我的房間睡覺，可它總喜歡在我已經熟睡的時候，砰的一聲跳到我的枕頭邊，瞪著一只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而又無辜地看著我。

但是我沒辦法責怪它，每次看到它睜不開的那只眼睛，心里就會被揪緊一下。

上天為你關上一道門的時候，也許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端午雖然少了一只眼睛，但它似乎要比很多貓聰明。

它學會了按摩。

這大概是因為那陣子我犯了頸椎病，每天回到家就趴在沙發上，脖子和后背一片酸痛。我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在后背上捶打，端午起初也許只是覺得好玩，試探著伸出前爪在我身上拍了兩下，后來干脆整個爬到我身上，用四只爪子在我身上不緊不慢地踩了起來。

我被它踩得直癢癢，忍不住一個人笑了半天，直到笑出了眼淚，才趴在沙發上哭了起來。

雖然有你陪伴，可我還是覺得孤單怎么辦？

2

很多人不理解養寵物的人，對于一只動物為什么會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和愛。像我這種養了一只殘疾貓的人，更不能得到理解。

其實對于我來說，養一只寵物的意義不僅僅是陪伴解悶，更重要的是它賦予了我一份責任感，一個寄托了情感的載體，讓我有了被需要、被信賴的感覺，讓我知道不管在外面混得多么不如意，家中總會有一份屬于我的、獨一無二的等待。

我養端午的第二個端午節，我有了一個男朋友。于是下雨天我走出單位的時候，頭上兀然多了一把雨傘。

他是本地人，條件還不錯。我們見了三次面，每天互相發幾個信息或者打電話相互問候。老實說這種可以有個人互相關心和惦念的感覺很不錯。雖然沒有多甜蜜、多轟轟烈烈，可也許這就是生活最真實的樣子。

這個端午節，他給我送來了他媽媽親手包的火腿餡兒粽子，晚上開車帶我到江邊，跟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看煙花燈火，等著第二天早上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的時候，一起去踏青。

煙花絢爛地在江面上綻放的時候，他吻了我。歡呼的人群將我的幸福感放大了無數倍，我覺得這也許就叫做浪漫，我之所以沒有怦然心動，不過是因為我已經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

那天我忘記了端午，忘記了給它放貓糧和水，忘記了把它從空無一物的客廳放進屋，所以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的腳步聲在那個陰暗而又散發著一股霉味的樓道響起時，我聽到了端午無比凄慘的一聲嚎叫。

那天端午吃了很多火腿粽子，我看著它歪著頭用力吃東西的樣子心疼得直掉眼淚，我不知道貓是不該吃粽子的，也忘記了粽子吃多了會不消化。

總之下午的時候我抱著端午跑向寵物醫院的途中差點瘋掉，我不知道假如端午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話，我該會有多么自責。

好在貓有九條命。端午在寵物醫院打了一個禮拜的針，花掉了我半個月工資，終于漸漸好轉起來。但是它因此變得很消瘦，也沒有了以前的活潑，總是一副懨懨的狀態。

我很擔心，怕不知道哪一天，我再回家的時候，就沒有了端午的等待。所以那段時間我看幾乎推掉了所有的應酬，甚至跟趙宇的約會，想多陪陪端午。

還好，它漸漸地好了起來，終于又能像以前一樣活潑多動。說真的，我那時很感激端午，感激它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永遠忘不了趙宇第一次到我家來時的表情，他看到殘疾的端午和我破舊的出租屋時，臉上嫌棄和驚訝雖然只是一瞬，卻已經深深刺傷了我。

我的沙發被端午撓得慘不忍睹，我請他坐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盡可能地減少著沙發與他的接觸面積，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

端午已經習慣了給沙發上的人按摩，一下子就躥到了他身上，準備開始工作。趙宇被它嚇了一大跳，揮手站起身把端午掃到地上。

端午發出一聲慘叫，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連滾帶爬地鉆到了柜子下面。我趴在地上怎么叫它都不肯出來，黑暗中那只完好的眼睛瑩瑩發著琥珀色的光芒。

趙宇站在我身后，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從小就害怕貓啊狗啊的。”

我沒有搭理他，那一刻我真的無法原諒他對端午的傷害。我趴在地上固執地叫著端午，用這種方式表示對他的抗議。趙宇終于不耐煩，歇斯底里地吼，“你至于嗎？不就是一只貓嗎？”

我們之間爆發了第一次爭吵，我不指望他能愛屋及烏，我只希望他在我家的時候，對我的家庭成員給予尊重。

最后的結果就是趙宇拂袖而去，而我繼續趴在地上一聲一聲喚著端午。也許是家里少了趙宇的氣味，在我的千呼萬喚下，端午終于慢慢地走了出來。

它剛走出來，我就哭了。它的后腿被摔斷了一條，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真的變成了一只三腳貓。

我又一次帶著端午上醫院，那個醫生用懷疑而不友善的目光看著我，“姑娘，你該不會是虐貓的吧？”

我說了好多好話他才相信了我，搖頭嘆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吶，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還養寵物，養寵物是要用心的。”

我說過，好在貓有九條命，可是端午卻真的瘸了。

我想很難再找到一只像端午這么凄慘而又樂觀的貓了，每天瞇著一只永遠睜不開的眼睛，拖著一條殘腿，卻仍然樂此不疲地淘氣。

看見它的時候我就在想，一只貓都能這么努力地活著，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3

&#160；我和趙宇開始了冷戰。

端午仍舊會給我按摩，只是感受到它三只爪子踩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心里總會難過。也許因為它知道自己跟其他的貓不一樣，所以也不如別的貓一樣高冷，有時甚至會跟我撒個嬌。

它總是懂事得讓我心疼。

我跟趙宇之間的冷戰大約持續了一個月，終于有一天，他態度良好地來找我道歉。

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不容易，所以我們和好了。但是端午的瘸腿成了梗在我們心頭看不見的一根刺，雖然我們刻意地不去想起，可有時候難免還會隱隱作痛。

他很少再到我家里來，偶爾來的時候也盡力跟端午保持友好，但我卻越來越明白，他跟端午是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

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愛情，其實不過是一場適逢其會的相遇。有人說沒有經濟基礎的婚姻脆弱，其實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更加不堪一擊。

但我還是對生活妥協了。我渴望在這個城市里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我不想再一個人飄著，不管刮風下雨還是頭疼腦熱都無人問津。

我和趙宇終于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一天。說起來很羞愧，在這場婚姻里我幾乎沒付出什么，房子、車子都是趙宇家的，這基本上也就決定了我的家庭地位。

也決定了端午的去留。

趙宇怕貓，他媽媽有潔癖。這些都是拒絕端午進入他家的理由。

趙宇的媽媽還算體貼，四處給端午尋找新主人，后來終于有一天告訴我，有個好心的阿姨肯收留端午。

趙宇把端午帶走的時候，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里好像瞬間塌陷了一塊，空落落的疼。

它被關在籠子里，茫然地看著我，越走越遠。那個時候我特別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對它負責到底。

端午走了之后的房子特別得空，我好像隨處可以看見它的影子。它咬壞的皮鞋，它撓壞的沙發，它最愛玩的毛線球…甚至我坐在沙發上的時候，還會有一種它隨時都會跳上來給我按摩的錯覺。

我開始害怕回家，那個家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對端午的背叛。

端午走了后的一個星期，我恰好遇上了趙宇媽媽說的那個阿姨。我問她端午好不好，我想去看看它。她被我問得一頭霧水，壓根不知道端午是個什么東西。

那天的天很冷，可我覺得心里更冷。我回去以后問趙宇端午的下落，他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趙宇媽媽見不得我為難他兒子，過來打圓場，“那只貓好像有什么病吧，就算沒有病，你們將來結婚生孩子的話，養寵物也是不好的。端午被我送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去喂它，你就放心吧。”

在我的固執己見下，我還是問出了端午的下落。

那是一個廢棄的工廠，早已經斷水斷暖氣，只剩下一個看門的大爺偶爾會去巡查一圈。

端午就被關在那里。

我的小屋雖然破舊，可是至少有吃有喝也很溫暖，可這里卻跟外面差不多冷。

我去工廠的時候，端午已經奄奄一息。它面前的水被凍成了冰，貓糧也所剩無幾，看門的大爺不會在意一只殘疾貓的死活。

端午滿身灰塵，瞇縫著一只眼睛看著我，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叫聲。我抱起端午，它的腦袋軟軟地搭在我肩上，我說，端午啊，咱們回家吧。

端午回家之后，在溫暖的小屋里漸漸緩了過來，不一會的功夫居然又開始變得活潑起來。

我難以想象這幾天它受了多少的苦。我的端午，它為什么不能像別的寵物一樣，幸福地度過短暫的一生。

我倒了牛奶和貓糧給它，它餓壞了，像上次吃粽子一樣，歪著頭用力地吃著，不時在我腿上蹭一下。

端午吃東西的時候，我接到了趙宇的電話，我們在電話里長談了一次，然后我們分手了。

他以為我是為了一只貓，沒錯，這只貓是一個原因，可更大的原因是他讓我感到失望，我不愿意以后的生活只是為了將就。

等我掛斷電話，發現端午已經吃光了所有的貓糧，喝光了所有的牛奶，然后它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閉上了僅有的一只眼睛。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巴掌，我怎么忘記了上次端午吃粽子的教訓，它不能吃那么多的。

我的端午，它沒有九條命。

我是一個不合格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地讓它受到傷害，直至，終于離開。

它卻是一個稱職的伙伴，陪著我走過那么多寂寞，給了我那么多溫暖，也讓我看清了一些人。

端午之后，再不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