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前幾日的那件事，我便也沒出門了。

早上才穿戴完畢，內(nèi)監(jiān)小印子在門外報定貴人和余常在來看我。

定貴人身材修長，很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鼻子，長得很是美麗。只是她眉宇間神色有些寂寥，想來在宮中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對我卻甚是客氣，甚至，還有點討好的意味。淳常在年紀(jì)尚小，才十三歲，個子嬌小，天真爛漫，臉上還帶著稚氣。大家十分客氣地見了禮，坐下飲茶。

定貴人雖然位份雖然比我低，但終究比我年長，又早進(jìn)宮，我對她很是禮讓，口口聲聲喚她“定姐姐”，又讓人拿了點心來一起坐著吃。余常在年紀(jì)小，又剛進(jìn)宮，還怯生生的，便讓人換了鮮牛奶茶給她，又多拿糖包、糖餅、炸馓子、酥兒印、芙蓉餅等樣子好看的甜食給她。她果然十分歡喜，過不得片刻，已經(jīng)十分親熱地喊我“琳姐姐”了。

我真心喜歡她，想起家中的娘親，備覺親切。她們起身辭出的時候，我還特特讓品兒拿了一包糕點帶給她。

看她們各自回了寢宮，我淡淡的對小何說：“定貴人的確美麗。”

她微微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極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眼見無人，方走近我身畔說，說了一句：“華妃娘娘才貌雙全，寵冠后宮。”我心中暗贊她謹(jǐn)言慎行，這一句雖是貌似牛頭不對馬嘴，但我心中已是了然定貴人的確已不受寵愛。

難怪她剛才看我的神色頗為古怪，嫉妒中夾雜著企盼，語氣很是謙卑。多半是盼望我獲寵后借著與我同住一宮的方便能分得些許君恩。我微微搖頭，只覺得她可憐，不愿再去想她。

獨自進(jìn)晚膳，看見小何領(lǐng)著映月和一個新來的宮女好像叫魅兒垂手侍立一旁，門外雖站了一干宮女內(nèi)監(jiān)，卻是鴉雀之聲不聞，連重些的呼吸聲也聽不見，暗道宮中規(guī)矩嚴(yán)謹(jǐn)，非尋常可比。

用完了膳，有小宮女用烏漆小茶盤捧上茶來。芳若姑姑曾說過宮中用膳完畢奉上的第一盅茶是漱口用的，以解飯食后口中油膩。果然又捧過漱盂來讓我漱了口，這才奉上喝的茶水。我抿了一口，笑著說：“飯菜先別撤下去。你們也別干站著了，就著這些菜吃了。別為了伺候我把自己個兒給餓壞了。”

幾個人忙著謝了恩端了去吃。

我自顧自走進(jìn)暖閣歪著歇息，望著對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緒茫然如潮，紛紛擾擾仿佛椅搭上繡著的散碎不盡的花紋。

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完畢，用過早膳，門外的康祿海尖細(xì)著嗓音高聲稟報有黃門內(nèi)侍江福海來傳旨。我急忙起身去瑩心堂正間接旨，心知黃門內(nèi)侍是專門服侍皇后的內(nèi)監(jiān)，必是有懿旨到了。

恭謹(jǐn)?shù)毓蛳拢犥仓迹骸胺罨屎筌仓迹瑐餍聲x宮嬪于三日后卯時至鳳儀宮昭陽殿參見皇后及后宮嬪妃。”

芳若姑姑說過，只有參見了后妃，才能安排侍寢。這三天權(quán)作讓新晉宮嬪適應(yīng)宮中起居。

我忙接了旨，命小何好生送了出去。

黃門內(nèi)侍剛走，又報華妃有賞賜下來。

華妃的宮中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周寧海上前施禮請了安，揮手命身后的小內(nèi)監(jiān)抬上三大盒禮物，笑逐顏開地對我說：“華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將這些禮物賞賜給小主。”

我滿面笑容地說：“多謝娘娘美意。請公公向娘娘轉(zhuǎn)達(dá)臣妾的謝意。公公，請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寧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轉(zhuǎn)達(dá)。奴才還要趕著去別的娘娘那里，實在沒這功夫，辜負(fù)莞貴人盛情了。”

我看了小何一眼，她立刻拿出兩個元寶送上。我笑著說：“有勞公公。那就不耽誤公公的正事了。”周寧海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著辭去。

映月和魅兒打開盒子，盒中盡是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品兒喜滋滋地說：“恭喜小主。華主子對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我掃一眼其他人，臉上也多是喜色，遂命內(nèi)監(jiān)抬著收入庫房登記。

眼見眾人紛紛散了，映月跟上來說：“才剛打聽了，除了祥小主與娘娘的相差無幾，別的小主那里并無這樣厚重的賞賜。”

我嘴角的笑意漸漸退去，映月看我臉色，小聲地說：“華妃娘娘這樣厚賞，恐怕是想拉攏眉莊小主和小姐您。”

我看著朱紅窗欞上糊著的厚密的棉紙，沉聲道：“是不是這個意思還言之過早。”

華妃的賞賜一到，麗貴嬪和玉貴人的賞賜隨后就到了。我從小何處已經(jīng)得知麗貴嬪和玉貴人是華妃的心腹，一路由華妃悉心培植提拔上來，在皇帝那里也有幾分寵愛。雖不能和華妃并論，但比起其他嬪妃已是好了很多。

其他嬪妃的賞賜也源源不斷地送來，一上午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等過了晌午，我已感覺疲累。只吩咐小何、映月和魅兒三人在正間接收禮物，自己則穿著家常服色在暖閣次間的窗下看書。看了一會兒，眼見陽光逐漸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幾上投下金紅斑駁的光影，人也有些懶懶的。忽聽見門外報祥小主來看我，心中登時歡喜，擱下書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間，祥姐姐已笑盈盈地走了進(jìn)來，口中說：“妹妹好悠閑。”

我笑著說：“剛進(jìn)宮的人哪有什么忙的？”假意嗔怪道：“祥姐姐也不早來看我，害我悶得慌！”

祥姐姐笑言：“你還悶得慌？怕是接賞賜接得手軟吧。”

我笑意淡下來，見身邊只剩祥姐姐的貼身丫鬟采月在，才說：“姐姐難道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有這些事的？”

祥姐姐攜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聲說：“我得的賞賜也不少，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搖了，惹其他新晉的宮嬪側(cè)目。”

我微微嘆了一聲：“我知道。也只有自己好自為之了。”

聊了一會兒，小杜子進(jìn)來問：“晚膳已經(jīng)備好了，娘娘是現(xiàn)在用呢還是等下再傳。”

我道：“即刻傳吧，熱熱的才好。我與祥妃小主一起用。”

祥姐姐笑說：“來看看你，還擾你一頓飯。”

我看著她說：“姐姐陪我吃才熱鬧呢，我看著姐姐能多吃一碗飯下去。”

祥姐姐奇道：“這是怎么說？”

我眼睛一眨，學(xué)著講席夫子的樣子，虛捋著胡子說：“豈不聞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祥姐姐笑著啐我：“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

寂然飯畢，與祥姐姐一起坐在燈下看繡花樣子。

一抬頭見定貴人笑吟吟地站在碧紗櫥下，心里驚喜，連忙招她一起坐下，一面嗔怪外面的內(nèi)監(jiān)怎么不通報。陵容微微有些窘迫，道：“琳姐姐別怪他們，是我不讓他們傳的，想讓姐姐驚喜，不料卻讓姐姐惱了，是定兒的錯。”

我急忙笑道：“你哪里來的錯，你是好意。我不過白說他們一句，你別急。”

定貴人這才展顏笑了，一同坐下。她對祥姐姐說：“方才去暢安宮看姐姐，想與姐姐一同過來拜會琳姐姐，不料姐姐存菊堂的宮女說姐姐先過來了，可是妹妹晚了一步。”

祥姐姐笑：“一點不晚，正好一起看繡花樣子呢，琳妹妹的手巧得很。”我臉上微微一紅，不接她的話。

魅兒斟了茶來：“定貴人請用茶。魅兒知道貴人不愛喝六安茶，特意換了香片。”

定貴人笑著說：“多謝你費心記著。”

魅兒福了福說：“定小主與祥妃小主與我家娘娘情如姐妹，奴婢安敢不用心呢？”

祥姐姐笑起來：“好一張巧嘴！果然是你身邊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臉上更紅：“祥姐姐向來愛拿我取笑。她哪里伶俐呢，不過是服侍的我久了比別人多長著點記性罷了。”

祥姐姐道：“自然是自幼服侍咱們的丫頭體貼些。”又問定貴人：“你并沒帶貼身丫鬟進(jìn)來，如今伺候你的宮女有幾個？服侍的好不好？”

定貴人答道：“好是還好，有四個，只不過有兩個才十二，也指望不上她們做什么。好在我也是極省事的，也夠了。”

我皺了皺眉：“這點子人手怎么夠？帶出去也不像話！”

喚了屋外的小何進(jìn)來，道：“先去回稟了皇后娘娘，再把我名下滿十八的宮女指一個過去伺候定貴人。”

小何答應(yīng)了，過了些時候又過來回：“奴婢指了菊清，她曾在四執(zhí)庫當(dāng)差，人還算穩(wěn)當(dāng)。”

我點點頭，讓她下去，對定貴人說：“待會兒讓她跟你回去。你有什么不夠的，盡來告訴我和祥姐姐。”

祥姐姐點頭說：“有我們的自然也有你的，放心。今日新得了些賞賜，有幾匹緞子正合你穿，等下差人送去你明瑟居。”

祥姐姐很是感激：“姐姐們的情誼定兒只有心領(lǐng)了。”

我接口說：“這有什么呢？你我姐妹在這宮中互相照顧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

我們?nèi)嘶ハ嗄曇恍Γ舜诵囊饩闶橇巳唬皇志o緊交握在一起。

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妝打扮。這是進(jìn)宮后第一次覲見后宮后妃，非同小可。一宮的下人都有些緊張，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小何魅兒手腳麻利地為我上好胭脂水粉，映月在一旁捧著一盤首飾說：“雖不是第一次覲見皇后，娘娘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艷冠群芳呢。”魅兒回頭無聲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嘴。

我順手把頭發(fā)捋到腦后，淡淡地說：“梳如意高寰髻即可。”這是宮中最尋常普通的發(fā)髻。小何端了首飾上來，我挑了一對玳瑁制成菊花簪，既合時令，顏色也樸素大方。髻后別一只小小的銀鎦金的草蟲頭①。又挑一件淺紅流彩暗花云錦宮裝穿上，顏色喜慶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錯處的。心知我在新晉宮嬪中已占盡先機(jī)招人側(cè)目，這次又有華妃在場，實在不宜太過引人注目，越低調(diào)謙卑越好。魅兒進(jìn)來見我如斯打扮，朝我會心一笑。我便知道她很是贊成我的裝扮，心智遠(yuǎn)勝諸人。我有心抬舉魅兒，只是與她相處不久，還不知根知底，不敢貿(mào)然信任，付以重用。

宮轎已候在門口，余常在也已經(jīng)梳洗打扮好等著我。兩人分別上了轎，小杜子和小何隨在轎后一路跟了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轎外有個尖細(xì)的嗓音喊：“鳳儀宮到，請莞貴人下轎。”接著一個內(nèi)監(jiān)挑起了簾子，小杜子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進(jìn)了昭陽殿。

十五名小主已到了八九，嬪妃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肅然無聲。只聽得密密的腳步聲，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香風(fēng)細(xì)細(xì)，皇后已被簇?fù)碇蠈氉１娙嘶琶蛳抡埌玻谥姓R齊地說：“皇后娘娘萬安。”

皇后頭戴紫金翟鳳珠冠，穿一身絳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氣度沉靜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說：“妹妹們來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著一眾新晉宮嬪向皇后行叩拜大禮。皇后受了禮，又吩咐內(nèi)監(jiān)賞下禮物，眾人謝了恩。

皇后左手邊第一個位子空著，皇后微微一垂目，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體抱恙，今日又不能來了。”

皇后“唔”一聲道：“端妃的身子總不見好，等禮畢你遣人去瞧瞧。”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邊第一位一引，說：“眾小主參見華妃娘娘。”

我飛快地掃一眼華妃，一雙丹鳳眼微微向上飛起，說不出的嫵媚與凌厲。華妃衣飾華貴僅在皇后之下，體態(tài)纖秾合度，肌膚細(xì)膩，面似桃花帶露，指若春蔥凝唇，萬縷青絲梳成華麗繁復(fù)的縷鹿髻②，只以赤金與紅寶石的簪釵裝點，反而更覺光彩耀目。果然是麗質(zhì)天成，明艷不可方物。

華妃“嗯”了一聲，并不叫“起來”，也不說話，只意態(tài)閑閑地?fù)芘种干系囊幻遏浯淝秾毥渲福戳艘粫海中χ鴮屎笳f：“今年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玉不是很好呢，顏色一點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說：“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還有誰的是好的呢？你先讓諸位妹妹們起來吧。”

華妃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樣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們說：“我只顧著和皇后說話，忘了你們還拘著禮，妹妹們可別怪我。起來吧。”

眾小主這才敢站起身來，我口中說著“不敢”，心里卻道：好大的一個下馬威！逼得除了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嬪必須處處顧忌她。

忽聽得華妃笑著問：“祥小主與琳小主是哪兩位，據(jù)說琳小主都有了身孕吧？”

我與祥姐姐立刻又跪下行禮，口中道：“臣妾祥妃白月琳。”

“臣妾琳妃納蘭氏韻琳參見華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華妃笑吟吟地免了禮，道：“兩位妹妹果然姿色過人，難怪讓皇上矚目呢。琳妹妹的身份真令人羨慕啊，還是納蘭丞相的嫡小女。”

我與祥姐姐臉色俱是微微一變，祥姐姐答道：“娘娘國色天香，雍容華貴，才是真正令人矚目。”

華妃輕笑一聲：“祥妹妹好甜的一張小嘴。但說道國色天香，雍容華貴，難道不是更適合皇后么？”

我心中暗道：好厲害的華妃，才一出語就要挑祥姐姐的不是。于是出聲道：“皇后母儀天下，娘娘雍容華貴，臣妾們望塵莫及。”華妃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倆與其他妃子閑聊。

華妃位下是愨妃。皇帝內(nèi)寵頗多，可是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華妃、端妃、愨妃和我四人。不僅正一品貴淑德賢四妃的位子都空著，連從一品的夫人也是形同虛設(shè)。端妃齊月賓，虎賁將軍齊敷之女，入宮侍駕最早，是皇帝身邊第一個妃嬪，又與當(dāng)今皇后同日冊封為妃，資歷遠(yuǎn)在華妃甚至兩任皇后之上，十余年來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無所出的緣故，更聽聞她體弱多病，常年見君王不過三數(shù)面而已。愨妃是皇長子生母，雖然母憑子貴晉了妃位，卻因皇長子資質(zhì)平庸不被皇帝待見，連累生母也長年無寵。華妃入宮不過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萬分的榮寵了。

當(dāng)今皇后是昔日的貴妃，位分僅次于家姊純元皇后，一門之中出了太后之外，還有一后一妃，權(quán)勢顯赫于天下，莫能匹敵。當(dāng)年與貴妃并列的德妃、賢妃均已薨逝。聽聞二妃之死皆與純元皇后仙逝有關(guān)，一日之間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一位剛出生便歿了的皇子，傷痛之余便無意再立位尊的妃嬪，寄情的后宮諸女除有所誕育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一一參見完所有嬪妃，雙腿已有些酸痛。皇后和藹地說：“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以后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地服侍皇上，為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眾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問江福海：“太后那邊怎么說？”

江福海答道：“太后說眾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靜心禮佛，讓娘娘與各位妃嬪小主不用過去頤寧宮請安了。”

皇后點了點頭，對眾人說：“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時間眾人散去，我與祥姐姐、定貴人結(jié)伴而行。身后有人笑道：“剛才兩位姐姐口齒好伶俐，妹妹佩服。”三人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同屆入宮的梁才人，只見她款步上前，語含挑釁：“兩位姐姐讓奴才們拿著那么多賞賜，宮中可還放得下嗎？”

祥姐姐笑了笑，和氣地說：“我與琳妃都覺得眾姐妹應(yīng)該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宮中后讓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宮中。沒承想梁妹妹先到，就先挑些喜歡的拿去吧。”說著讓內(nèi)監(jiān)把皇后賞下的東西捧到梁才人面前。

不料梁才人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賢德，難怪當(dāng)日選秀皇上也稱贊呢。看來姐姐還真是會邀買人心！”

祥姐姐縱使敦厚有涵養(yǎng)，聽了這么露骨的話臉上也登時下不來，窘在那里，氣得滿臉躁紅。我心中不忿，這樣德行的人竟也能選入宮中來，枉費了她一副好樣貌！但是我與祥姐姐行事已經(jīng)惹人注目，若再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燒身了。正猶豫間，祥姐姐緊緊握住我衣袖，示意我千萬不要沖動。

只見素日怯弱的定貴人從身后閃出，走到梁才人面前微笑說：“聽聞梁姐姐出身書香門第？妹妹真是好生敬仰！”

梁才人傲然道：“我家中是潯陽出名的書香世家，豈是你小小縣丞之女可比？真真是俗不可耐！”

定貴人不慍不惱，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說：“妹妹本來對姐姐慕名已久，可惜百聞不如一見。妹妹真是懷疑關(guān)于姐姐家世的傳聞是訛傳呢。”

梁才人猶自不解，絮絮地說：“你若不信可去潯陽一帶打聽……”我和定貴人祥姐姐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連身后的內(nèi)監(jiān)宮女都捂著嘴偷笑。世上竟有這樣蠢笨的人，還能被封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梁才人見我們笑得如此失態(tài)，才解過味來。頓時怒色大現(xiàn)，伸掌向定貴人臉上摑去。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開她的巴掌，誰料她手上反應(yīng)奇快，另一手高舉直揮過來，眼看我避不過，要生生受她這掌摑之辱。她的手卻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動彈不得。

我往梁才人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禮：“華妃娘娘吉祥！”定貴人祥姐姐和一干宮人都被梁才人的舉動嚇得怔住，見我行禮才反應(yīng)過來，紛紛向華妃請安。

梁才人被華妃的近身內(nèi)監(jiān)周寧海牢牢抓住雙手，既看不見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看我們行禮請安已是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癱軟。華妃喝道：“放開她！”

梁才人雙腳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撲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連話也說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說“華妃娘娘饒命。”

我們?nèi)艘驳椭X袋，不知華妃會如何處置我們。華妃坐在宮人們端來的坐椅上，閑閑地說：“秋來宮中風(fēng)光很好啊。梁才人怎不好好欣賞反而在上林苑中這樣放肆呢？”

梁才人涕淚交加，哭訴道：“定貴人出言不遜，臣妾只是想訓(xùn)誡她一下而已。”

華妃看也不看她，溫柔的笑起來：“我以為中宮和我都已經(jīng)不在了呢，竟要勞煩梁才人你來訓(xùn)誡宮嬪，真是辛苦，定貴人地位可不你高呢。”她看一眼地上渾身發(fā)抖的梁才人，“只是本宮怕你承擔(dān)不起這樣的辛苦，不如讓周公公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吧！”她的聲音說不出的嫵媚，可是此情此景聽來不由得讓人覺得字字驚心，仿佛這說不盡的嫵媚中隱藏的是說不盡的危險。

她悠然自得地望著上林苑中鮮紅欲滴的楓樹，緩緩說：“今年的楓葉這樣紅，就賞梁才人‘一丈紅’吧。”

我聞言悚然一驚，“一丈紅”是宮中懲罰犯錯的妃嬪宮人的一種刑罰，取兩寸厚五尺長的板子責(zé)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計數(shù)目打到筋骨皆斷血肉模糊為止，遠(yuǎn)遠(yuǎn)看去鮮紅一片，故名“一丈紅”。如此酷刑，梁才人這一雙腿算是廢了！

周寧海應(yīng)了一聲，和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內(nèi)監(jiān)一同拖著梁才人走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梁才人已然昏死過去！

我的心“嘭嘭”亂跳，華妃果然是心狠手辣，談笑間便毀了梁才人的雙腿。我愈想愈是心驚，靜寂片刻，才聞得華妃說：“剛才梁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軀意圖毆打貴人，讓三位妹妹受驚了。先下去歇息吧。”

眾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辭退下。只聽“哎喲”一聲呻吟，卻是定貴人已經(jīng)嚇得腿也軟了。華妃輕笑一聲，甚是得意。

我和祥姐姐立刻扶了定貴人離去，直走了一柱香時間才停下來。我吩咐所有跟隨的宮人們先回去，與她們兩個在上林苑深處的“松風(fēng)亭”坐下。我這才取出絲巾擦一下額上的冷汗，絲巾全濡濕了；抬頭看祥姐姐，她臉色煞白，仿佛久病初愈；定貴人身體微微顫抖；三人面面相覷，俱是感到驚懼難言。久久定貴人才說一句“嚇?biāo)牢伊恕薄?

我沉吟片刻說：“素聞華妃專寵無人敢掖其鋒，卻不想她如斯狠辣……”

祥姐姐長嘆一聲：“只是可惜了梁才人，她雖然愚蠢狂妄，卻罪不至此。”

定貴人急忙向左右看去，生怕被華妃的耳目聽了去，直到確信四周無人，才極小聲地說：“華妃嚴(yán)懲梁才人，似乎有意拉攏我們。”

我沉默良久，見祥姐姐眼中也有疑慮之色，她低聲說：“以后要仰人鼻息，日子可是難過了，琳妹妹你倒還好，肚子里有個皇兒替你撐腰……”

三人聽著耳邊秋風(fēng)卷起落葉的簌簌聲，久久無言。

注釋：

①草蟲頭：金玉制成的草蟲形首飾。

②薛琮稱縷鹿髻為“有上下輪，謂逐層如輪，下輪大，上輪小，其梳飾此髻時必有柱”。從以上的描述上看，縷鹿髻不可謂不復(fù)雜而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