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似乎要穿過窗子的兩聲驚雷和不間斷的雨滴聲里，伶淵晨嵐夢到了他的童年。夢里荊山的暮春溫和晴朗，一株株黃色的蒲公英在三葉草叢附近錯落分布。那仿佛是將近四歲時的事，他的母親牽著他在草叢中行走，身著戴爾特家族黑袍、兜帽近乎蓋住臉的暗星在后面跟隨。在夢中他們輕易地穿過灑落陽光的山間樹林，此時正在穿過山腳下的草叢。

再往遠(yuǎn)處的村莊人聲喧鬧，似有市集。在夢境里，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場夢，置身于過去的伶淵晨嵐，能清晰地感知到遠(yuǎn)方確實(shí)是附近村莊的人類市集。

平日里母親已很溫柔，暗星來的日子里，母親的心情格外好，會主動提議去山下走動。在快要走到坡度較大的下坡處時，迎著陽光，胡夫人轉(zhuǎn)身回首，另一只手握住暗星的手腕，笑著說：“暗星先生，我們一起去集市看看，晨嵐也會喜歡多去山下看看的。”被突然拉住的暗星有些驚訝，有一瞬間的恍惚，但仍是配合，主動往胡夫人身邊挪了一步，以確保胡夫人和伶淵晨嵐不會因重心的偏離而摔倒。

在暗星的瞬間恍惚之前，有極短的時間，伶淵晨嵐捕捉到了暗星的神態(tài)變化。在那轉(zhuǎn)瞬即逝的間隙，暗星迷茫的眼眸突然變得清明，映著胡夫人的笑容，也被這笑容所感染，露出了多年以后，他在品嘗慕斯蛋糕時會有的輕松愉悅表情。在伶淵晨嵐看來，那一瞬間胡夫人和暗星的眼中都只有彼此，又與艾弗之前的推測不同，那絕不是長大后他所認(rèn)知的可以稱為愛情的那種感情。

集市上暗星抱著他，終于回到人群之中的胡夫人比往日更加活潑，總是走在他們二人的前面，向他們介紹第一次見到的事物。胡夫人買了一捧山楂塞進(jìn)晨嵐的手里，暗星的腳步放緩了，準(zhǔn)備配合晨嵐吃山楂，晨嵐把山楂攥在手心里，輕輕搖頭，示意暗星他現(xiàn)在暫時不吃山楂，不用刻意放緩腳步。晨嵐一會兒看在集市上游玩的母親，一會兒看抱著他的暗星，兩人都是教他識字、劍術(shù)，撫養(yǎng)他長大之人，他知道夢醒了還能再見到暗星，卻不會再見到母親。

所以他多么希望夢境中的這一天再漫長一些。

他看著母親走到賣飾品的攤位，那些玉鐲成色過于渾濁粗糙，母親依然耐心地挑選了一遍，以一根樸素的玉簪重新將黑發(fā)綰起，轉(zhuǎn)身回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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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晨嵐看到了他記憶里沒有收錄過的，母親最明朗的笑容。他和暗星回以微笑，此刻夢中世界仿佛只有他們?nèi)耍蚕碇貞浿凶蠲篮玫臅r光。

雨幕和驚雷滲過了夢里的晴天，伶淵晨嵐習(xí)慣性地止住淚水，抬手揉了揉眼睛，美夢結(jié)束，到了該醒來的時候。

睜開眼時現(xiàn)下并未下雨也沒有雷聲，一彎新月懸在白色的院墻之上，庭院里池塘表面，睡蓮的空隙之中映著繁復(fù)的外袍、罩衣和月光下閃著細(xì)碎光芒的手鐲，他正想再接近水面，確認(rèn)自己的藍(lán)眼睛是否仍在，是否又在一場夢境中來到了奧緹默特宮，穿著樸素白袍的華德里安一把將他撈回了走廊邊緣的座椅上，阻止了他想深入貼近水面的動作。

“你醒啦。”華德里安說的是古代冥界語，刻意在“醒”字上用了重音。他的右手提著雕刻有葡萄藤的銀制容器，似乎是一個酒壺。

“華德里安。”伶淵晨嵐站起來，輕易看到了水面倒影之中，他的眼睛不再是藍(lán)色，而是盛著湖光山色、星辰月色的黑眸。

“困成這樣不能接著喝了吧，早點(diǎn)回觀止宮休息。我本來打算，好不容易夢到你，怎么也得拉著你再喝一晚上……”華德里安有些感慨地說。

伶淵晨嵐敏銳地察覺到了華德里安的不同尋常之處，答道：“華德里安，我是伶淵晨嵐。”

“你是晨嵐的話我們就接著喝！不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冰的預(yù)感……沒有問題。”華德里安坐在走廊邊緣的座椅上，又順手把伶淵晨嵐拉過來重新坐下，他從袖子里掏出兩個銀制酒杯，盛上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伶淵晨嵐。

伶淵晨嵐接過酒杯，第二個夢境的展開如此莫名其妙，考慮到對面是華德里安，除了他們突然置身于奧緹默特宮的夢境之中，其他沒什么感到奇怪的。

“華德里安，你不和我對暗號嗎？”伶淵晨嵐邊喝酒邊問仿佛沒睡醒的華德里安。他第一次在奧緹默特宮的場景里見到現(xiàn)實(shí)中過來的華德里安，對方卻沒有懷疑或是探索的意愿。如果華德里安真的是華德里安，那么此處不會有危險。

華德里安給伶淵晨嵐續(xù)上了第二杯酒，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不至于，你在這里的話，不會有人想拆穿你。你用他的身體，是目前這個世界里魔力最充盈的，沒人能威脅到你。既然是一場夢，今夜的月色、星光正好，為何不喝酒呢？”

伶淵晨嵐聽出了華德里安的言外之意，夢就讓它以夢的方式發(fā)展，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之中，華德里安會再解答他的困惑。

直到杯中酒被飲盡，華德里安抖落抖落長袍，在柔和的月光下唱起了一首伶淵晨嵐聽不懂的歌謠，也許是北方邊地的古老民謠，以前從未聽華德里安唱過這首歌。在他的歌聲里，伶淵晨嵐又一次閉上眼，這一次再醒來是粉刷得潔白的天花板，他終于穿過夢境回到了他在斯塔的住處。魔力的充盈感減弱，不久前的執(zhí)行任務(wù)和對幻境中奧緹默特宮的探索消耗掉過多的魔力，他時常在工作的間隙感到疲憊。他起床披上外套，走進(jìn)客廳，暗星的背影映入眼中。

暗星原本在半露天的陽臺上遠(yuǎn)眺，察覺到伶淵晨嵐的腳步，從風(fēng)中亂舞的窗簾和陽臺外清晨淺藍(lán)天際的背景中走出，來到伶淵晨嵐的身前，以額頭貼住伶淵晨嵐額前的劉海兒，直到連日的工作和夢境的疲憊感都被沖刷干凈，伶淵晨嵐的魔力重新恢復(fù)正常為止。

暗星去廚房將早餐端出來，白瓷碗里盛著清湯面條和雞蛋，正在餐桌上閱讀信件的伶淵晨嵐看到長壽面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晨嵐，生日快樂。”

晨嵐放下正在閱讀的信件，在暗星放好碗筷后，也許是受到第一段夢境的影響，他起身，注視著暗星的眼睛。母親去世后，在漫長的歲月中暗星成了他的監(jiān)護(hù)人，成為了名為“伶淵葉落”的家人，在他試圖撬開暗星的記憶和真實(shí)身份的冰山一角時，暗星依然選擇相信他，站在他這邊。

暗星輕輕撫了晨嵐的頭發(fā)，像遠(yuǎn)去的童年記憶里的時光一樣。晨嵐有少許恍惚，他想起剛剛起床走進(jìn)客廳看到的暗星的背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并非暗星在家里帶來的這種熟悉，而是那時他好像通過暗星的背影在回憶母親。他立刻打斷類似的無端聯(lián)想，吃完早餐，把碗筷放回廚房后，穿戴整齊前往斯塔的議會大廈。

早上的時間倉促，他并沒有立刻提及昨夜的兩個夢境，他打算下班之后有空再告訴暗星第一個夢境。他和暗星都清楚，今天下班的時候暗星會在議會大廈門口的圓形噴泉旁等著他一起回家，晚上會有生日蛋糕和甜點(diǎn)。在布置斯塔的臨時住處時，暗星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廚房的重要性，以便在斯塔時也能盡情發(fā)揮他的廚藝。

辦公桌上同樣有一大堆信件和包裹等待他去查看。

莊憬澤寄來了幾枝玉蘭花和更深一層次的古冥語學(xué)習(xí)資料，信上有布朗、杰西亞、郗知禮、冷鐘期、劉瀟、萍子和伶淵熙的簽名賀卡。伶淵熙以整齊的筆跡寫道：“汲先生和夏月夫人托我轉(zhuǎn)達(dá)生日問候，家里一切都安好，祝您生日快樂。”

諾克雷爾的信夾在古冥語學(xué)習(xí)資料里，信中依然流露著似有怨言的“保重身體”和“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希望你常回家看看”的叮囑。

圖麗帕寄來了一封認(rèn)真、完整的信和帶著露水的白色郁金香，“普惠玲說，要在人類朋友的生日當(dāng)天寄去禮物和問候……”

華德里安寄了一封加急短箋，信紙上是他潦草的筆跡：“生日快樂。為冰在考慮夢中你說的那件事……閱后即焚。”

舊友、新知和重新認(rèn)識的家人都在牽掛他，走出荊山之后，他失去了童年溫馨殘酷的山中隱居生活，以魔法師的身份來到了六界這一紛亂的舞臺上。他暫時中斷了和過去的聯(lián)系，也建立了新的聯(lián)系，還有一直陪他進(jìn)行這場漫長的旅途的暗星、莊憬澤、諾克雷爾和伶淵家的人們。伶淵晨嵐將花枝和花束放入花瓶，將信件分別整理好，該收進(jìn)抽屜的收進(jìn)抽屜，該讀完后燒掉的用魔法抹去。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只是從走出辦公室起，亨利·洛克赫里就一直跟在他身邊，像是在醞釀著什么事情。

伶淵晨嵐任由亨利跟著自己，直到出了議會大廈的正門，夜神和暗星一同在圓形噴泉旁等待，亨利幾乎不可見的不安和局促才明顯可見了起來。

“小伶淵，我想到你回家后還沒有為你慶祝過生日，按照人類的習(xí)俗，我們?nèi)ジ浇牟蛷d簡單慶祝一下。”夜神說。

亨利端正地提著袍子的衣擺，小步快跑下臺階，到夜神近旁問好。晨嵐從容地走下石階，夕陽的光輝像一條河流流淌在石階上。晨嵐莊重地回應(yīng)：“好的，父親大人。”附近的餐廳指的是芳香餐廳，因離議會大廈較近，許多員工會選擇在這里用餐。步行十幾分鐘后，他們到達(dá)餐廳。中途夜神沒有問任何問題，晨嵐和亨利沒有交流，并排前行。晨嵐感到暗星并未發(fā)動魔法隱藏行跡，周圍也不見其他人影。

芳香餐廳進(jìn)門即是撲鼻的百合花香氣，一樓大廳的每個窗口都擺放著一瓶百合花。“難怪是布雷斯·席德喜歡的餐廳。”亨利在晨嵐身邊小聲說。進(jìn)入大廳后，在侍者的指引下，他們在二樓的包間入座，一樓的眾多客人無人起來與他們打招呼，此時晨嵐感應(yīng)到暗星的魔法在起作用。

“家庭小聚，不必驚動他人。”暗星對侍者囑咐道。

“是，大總管。”侍者在布置完餐具和茶飲后退出房間。暗星正欲站在夜神的身側(cè)隨侍，夜神指了身旁的椅子，說：“坐。”

亨利一邊觀察餐巾的位置對不對，一邊觀察夜神茶杯里的茶水是否還有。他談起最近布雷斯·席德的態(tài)度似有轉(zhuǎn)變，至少比較頻繁地與他進(jìn)行工作通信。

夜神隔著圓桌，溫柔地注視著晨嵐，幽藍(lán)的眼眸依舊讓人看不透他在思考什么。從亨利的視角看，確實(shí)是父親在注視著他愛的孩子。

飲料從紅茶替換為葡萄汁后，香煎鱈魚、檸檬吐司、斯塔羊排、特瑞瓦番茄濃湯等菜式被一道道端上來。夜神嘗過第一口之后，晨嵐、亨利和暗星隨后拿起餐具，開始享用晚餐。

最后一道相當(dāng)于甜品的菜式是櫻桃蛋糕，慕斯蛋糕包裹著櫻桃醬的餡料，方形的蛋糕表面擺放著幾顆紅櫻桃。晨嵐第一次獲得來自父親家中的蛋糕，與亨利同樣節(jié)制地等待夜神先動刀叉。

“蛋糕是暗星提前用這里的廚房準(zhǔn)備的。這是你回家后的第一個生日，至少對人類而言，過生日很重要。生日快樂，我的孩子，”夜神說，“在特瑞瓦重逢時第一眼我便知道你是我的孩子，那時我想到了你剛出生時的模樣，你很像你的母親，你帶著耳墜信物回來了，我通過我所守護(hù)的平衡也感應(yīng)得到你是我的孩子。”

去年的秋冬時節(jié)，因晨嵐選擇回到戴爾特家族，晨嵐和艾弗的關(guān)系、冥界各方勢力的立場都受到了影響。伶淵晨嵐又一次想起戴爾特家族的族訓(xùn)：等價交換。他已經(jīng)回到特瑞瓦，他必須要承擔(dān)敲響家門的后果。在白玉園與父親商談過的事正在各自進(jìn)行，按照原計劃和各方勢力的揣測，即使私下里他可以與夜神保持良好的親子關(guān)系，下次再見面時，在外界的揣測更加復(fù)雜的情況下，他們要進(jìn)行何種程度的對峙，仍是未知。

“你不是你母親的遺物，你是獨(dú)立的個體，有時我會這樣想。一切照常進(jìn)行。許愿，吹蠟燭，吃蛋糕吧。”夜神在說出他的頓悟后，迅速轉(zhuǎn)換了話題。“一切照常進(jìn)行”既指晚餐，又指之前父子二人在白玉園確定過的計劃。

伶淵晨嵐在三人的注視下許下愿望，亨利、暗星與晨嵐一同吹滅了蠟燭。按照慣例，第一塊蛋糕分給夜神，之后他們?nèi)瞬鸥髯阅昧艘粔K蛋糕。

“你說晨嵐的愿望會實(shí)現(xiàn)嗎？”結(jié)合自家長輩羅莎琳德能夠因一己之念將相關(guān)人士拉入六界帝國的幻境之中，亨利好奇伶淵晨嵐的愿望是否具有相似效果。

“會由我們一起實(shí)現(xiàn)。”暗星回答。隨后亨利專注地吃蛋糕，興許是工作勞累，這頓晚餐亨利吃得最多，他今天的話格外少。伶淵晨嵐已經(jīng)在想著晚餐結(jié)束后將第一段夢境講給暗星，他望向夜神，對方仍以溫柔的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向。

餐后，芳香餐廳已全部亮起百合花形狀的明燈，餐廳之外，幽藍(lán)夜空中月色與星輝散布，夜神沒再停留，與晨嵐道別后回到特瑞瓦，留下暗星和亨利在此地陪伴晨嵐。

領(lǐng)導(dǎo)終于回家，亨利伸了伸懶腰，調(diào)整為下班狀態(tài)慵懶的模樣。“暗星先生的權(quán)限真大啊……嗯，暗星先生才是整個特瑞瓦最會投資的人，不，冥界生靈。”

在回住處的岔路口與亨利說再見后，晨嵐和暗星停留了片刻，誰也沒有用魔法傳送，緩步前行。斯塔總是晴朗而布滿星光的，沒有路燈的街道并不陰森。

“暗星……葉落，我昨晚夢到四歲的時候……”

2024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