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用完早餐后，伶淵晨嵐在華德里安去找夜神夫人敘舊之前，在會客廳的轉角攔住他，問道：“華德里安，蒼冥第一紀9372年你在做什么？”

“為冰在做北方邊地領主。你的六界史學得不錯！明明不會古冥語，你一定學得很辛苦。”華德里安笑了。

伶淵晨嵐抓住華德里安白袍的袖子：“六界帝國是真實存在的？那時你在奧緹默特宮做什么？”

華德里安就像是不為人知的黑歷史被戳穿了一樣，他確定四周無人，小聲說：“誰告訴你的？誰引導你去調查這么久以前的事的？對方想讓你做什么？”他又反應過來哪里不對勁，捂住伶淵晨嵐的嘴，另一手食指作“噓”的手勢，繼續說：“不可在現世提到那個名字！托斯知道后會把你關進很可怕的地方的！你先正常上班，等我從北方邊地回來。”

華德里安裝作與伶淵晨嵐簡單打過招呼，前往后花園尋找夜神夫人。伶淵晨嵐獨自留在會客廳內，他確定在羅莎琳德編織的幻境里有一部分是當年真實事件的再現，華德里安還記得許多細節。他得根據華德里安掌握情況的多少，決定是否告訴華德里安夢中人希望他殺掉夜神。這番話在戴爾特家族的每個人聽來都是大逆不道，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在幻境的最后看到了什么。

伶淵晨嵐辭別夜神，用魔法回到斯塔的議會大廈，他現在的辦公室，繼續讀他搜集來的六界共和國的資料。他在尋找蘭布爾·利隆議長統一六界的方式，而再往前的歷史，六界帝國的歷史，對戴爾特家族的小輩而言是個臨界點，他無法保證探索六界帝國歷史會引起夜神怎樣的反應，只好尋找時機在伶淵家宅或北方邊地與華德里安交流此事。

與夜神夫人聊完，白天已過去三分之一，華德里安找到在草坪上畫素描的諾克雷爾和莊憬澤，他的臉上爽朗而有笑意，愉悅地說：“憬澤，過幾天有空嗎？為師帶你回北方邊地，帶上你的小未婚夫一起！”

他說得好比北方邊地是度假勝地一樣。冰神和火神的性格可謂是完全相反，一個活潑開朗，廢話連篇，一個冷峻內向，說話只講重點。常理而言魔法屬性會影響性格，想到伶淵晨嵐每次霧神狀態都做不到節制力量，那么冰神是這樣反差的性格，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奇跡。諾克雷爾這樣想。在他畫素描的時候，華德里安已經圍著莊憬澤說了很久了。

莊憬澤稍感輕松，作為冰之至者身份的師父，和作為冰神的師父，性格沒有差異，她自始至終認識的是同一個人，這點讓她稍感安心。她答應與師父一起回北方邊地，那樣的話，也會見到季安的。自胡夢清的事件以來，她再也回不去偽裝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命運的逆轉也超出常規，師父竟是被流放的冰神。關系到冰系魔法起源的北方邊地也進入她的行程表，她上周已見過下一任霧之至者伶淵熙，天賦達不到伶淵晨嵐的水平，作為霧之至者卻已足夠。

從見到師父、認識伶淵晨嵐，到與諾克雷爾周游六界，她的人生好比一場已經安排好開頭的戲劇，每次輪回，伶淵晨嵐和諾克雷爾都會出現，季安的出場和師父的回歸加深了她與北方邊地的聯系。是時候越過冰層，去了解冰面之下有什么了。

莊憬澤回到房間收拾行李，她在夜神府邸的行李不多，她將作為吟唱武器的那本書冊召喚出來。書冊封皮為硬皮，白色雕版印刷，雪花和羽毛的圖案松散地凸起在封面的長方形框架內，沒有書名，書頁是雪白的紙，黑色墨水寫滿了整整一冊，是用北方邊地的古代語——威蘭語寫成的預言書。師父曾教她識讀的方法，每一頁都記載了與過去或未來相關的某事，照著記載的內容吟唱，會調動冰系魔法，因而是武器。這本書師父和火神稱之為“逝雪日記”，逝雪是何人，為何把日記寫成預言書的形式，莊憬澤希望此行能夠探秘。

咚，咚，兩聲敲門聲。

“為師可以進來嗎？”是冰神。

“師父請進。”

冰神看到《逝雪日記》，隨心談起：“寒城的城堡里有更大的藏書室。有更多古籍。夜神的審美雖好，但是為師和安德烈亞在城堡一直為你保存了一間適合你的房間！”

他好像養女兒的老父親，在向女兒描繪自家的地產和住宅。他還有許多想教莊憬澤，上一世相遇的時光太短暫，今生終于能夠重新開始。

莊憬澤談起上一次見到離凝夏的情況，將離凝夏轉世的經歷和重建離家的打算說與冰神，冰神聽了只是淺笑，“為師感到此事對凝夏不是太難，等三、五年后有了眉目再去打擾她。”言外之意是冰神推測重建離家的過程會有困難但不至于無法進行，現在如果告知離凝夏冰神覺醒的事情，她必會不顧一切先來與冰神會合，為不打擾離凝夏，此事只得推遲。

莊憬澤明白，離凝夏若是與她們師父團聚，會被卷入季米洛夫林家族的命運之中。冰神在擺弄她房間的燭臺時，她簡單收拾了行李，做好準備前往北方邊地。

入夜。伶淵大宅的梧桐樹下，郗子秦在樹上，伶淵晨嵐倚在樹下。

“伶淵先生，秋世小姐，不，秋世夫人已經安頓好了。大族長說絕不讓六界的事為難她。”收到伶淵晨嵐的傳信后，郗子秦半夜從郗家后花園翻出去，自從小輩比試會之后她經常以送藥的借口去伶淵家串門，如被發現，只說這次也是伶淵先生緊急用藥即可。

“再幫我打聽一件事，幫我查胡瀾塵這個人，我要你能查到的所有情報，我會用一件事關重大的秘密交換。”伶淵晨嵐在議會查到的資料有限，從秋世那里了解的消息也僅限于六十四至者起義的零星片段，若想知道更多胡瀾塵的信息，一定得聯絡胡家，他又不便直接出面。

“如果大族長知道是你殺了子恒，他會用更多的情報交換。”郗子秦來之前，胡耀心已知伶淵晨嵐成為人界議長，并收到霧神覺醒的情報，六界議會盡力封鎖了子恒的死亡真相，只有郗子秦從伶淵晨嵐這里得知了上任人界議長之死和比斯蘭頓一役的真相。

“我現在不便直接與胡家接觸。”伶淵晨嵐想起諾克雷爾的忠告。胡家知道所有尋找泣玉主人的任務要上“布告欄”必須經人界議長審核，而他覺醒為霧神后，胡家必會有所顧忌，不敢在人界直接圍堵他。態度不明的北林使君、胡家終究能調用多少高階魔法師仍是未知。以郗子秦的情報和位置，她會明白他的顧慮。

郗子秦回復：“好吧。我幫你調查。”

“接下來的事我只與你一個人說。我既是胡家世子，又不是胡家世子。”

沒什么大不了的嘛。郗子秦沒反應過來時這樣想。幾秒鐘后她反應過來，慶幸自己是雙手扶著樹杈，沒有翻下去。即使翻下去，伶淵晨嵐也會救她，表面上大家都是男人，沒什么。

“伶淵先生，您，慢點兒說。”郗子秦保持著她一貫冷靜穩重的素養。

“我是你們大族長的長姐，胡耀華的獨子。”伶淵晨嵐說。他手中持著母親留下的笛子，今夜回人界與郗子秦見面，一是為了確認秋世是否得到了胡家庇護，二是為了調查胡瀾塵，三是為了與郗子秦交換情報。早在學校里的夢清偵探社，莊憬澤已講過真假泣玉事件的始末，郗子秦見證了大半歷程，極有可能有她的想法。

郗子秦小心地滑下樹來，伶淵晨嵐讓出一片空地讓她著陸。

“除了胡夢清之外……你現在是與大族長血緣最近的男子？”郗子秦認為伶淵晨嵐想用他的血緣關系牽制胡家。突然她意識到她謀劃了多年的另一件事有了希望。郗子秦幾乎要激動地握住伶淵晨嵐的手，夜色下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想到她應盡力穩重，遂作罷，狀似不經意地拋出：“胡夢清的死一定和夏夫人有關。上次小輩比試會，陷害胡子虛的多半是夏夫人。”

“郗子秦，你想得到什么？”在伶淵晨嵐的引導下，郗子秦如著魔般，將壓抑多年的秘密說出口：“大族長于我有恩，沒有大族長的提攜我不會在郗家有今天的地位。我要讓夏椒實付出代價，我要為胡夢清報仇。”

“僅此為止嗎？”伶淵晨嵐追問。

郗子秦冒著冷汗，繼續說出：“我一定不能讓胡子樹當上輔族。我現在還小，我……”

“你若有行動，我會配合。T市皆在胡家監管范圍之內，在伶淵大宅的范圍內你不會受到來自胡家的監控與約束。”伶淵晨嵐打斷了郗子秦的話，示意到此為止。“殺死胡守鷙的不一定是閆家人。“他想到莊憬澤所回顧的莊希瞳留下的線索，補充另一件郗子秦也許會感興趣的事。

郗子秦強作鎮定，壓著嗓音說出了另一件事：“六界一些人知道您喜歡冰之至者莊憬澤，不是什么秘密。她漂亮，是您的多年隊友，她理解您。您以為我會這樣說嗎？”

“你也這樣認為的話，便與其他謀士無異，而不是郗家謀士了。”伶淵晨嵐并不認為莊憬澤與郗子秦今晚提到的目的有什么關系，她更像是要借見面的機會提醒他什么事。

“她在郗家和莊家之間周璇得不錯，是上任冰之至者的高徒，是冷靜的戰術師。我曾與現任北方邊地領主交易過，他非常在乎她。莊小姐與北方邊地的淵源，比你想象得深。為了她的緣故，您也該去北方邊地看看。”

伶淵晨嵐沒有生氣，反而有些贊賞郗子秦的敏銳。她還需要些時光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郗家謀士，只是現下時間緊迫，一時一變，他們都不可能毫無準備。他將郗子秦送出大門，消失在深秋的夜風中，用魔法陣傳送回斯塔的居所。

郗子秦半夜從郗家后花園翻墻回來，郗飲冰就站在假山的后面，提著一盞燈，笑目朗朗，無從判斷他是要發火了還是比較高興，與冰系魔法師相處就是這點麻煩。

郗子秦欲將早已編好的借口告知自家族長時，郗飲冰說：“沒事的。世子的事，我全力支持。”

還是不要將伶淵晨嵐是胡耀華，胡夫人之子的事告訴自家族長。想來是因為生父姓伶淵的緣故，伶淵晨嵐姓伶淵。郗子秦在郗飲冰目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睡下了。

議會大廈的辦公室，亨利在轉筆，今天輪到伶淵晨嵐休假，他有些羨慕戴爾特家族過目不忘的能力，在處理文字工作時格外省力。伶淵晨嵐說他要去天界圖書館查一些資料便出發了。

和煦的陽光與層層階梯給人的感覺很不相同。欲拜訪天界圖書館者，必須在陽光的沐浴下走到天界之巔，這偏遠的角落。天界圖書館的尖頂仿佛要觸到蒼穹。

只粗略看一眼，天界圖書館館長的發色、瞳色與諾克雷爾極為相似，伶淵晨嵐很少見到他的兄長沐浴在陽光下的樣子。他已收到諾克雷爾和莊憬澤的來信，知曉他們將前往北方邊地。他在高聳的書柜之間穿梭，霧系魔法師的異能能助他取到高處的書籍。關于蘭布爾·利隆的文獻是現代冥界語，沒有閱讀困難，均記載了蘭布爾·利隆如何在六界的混戰中橫空出世，組建六界上議院，維持六界和平近四百年后，遭到刺殺，上議院所維持的和平差不多同時結束。這位六界歷史上唯一的上議院議長為何被刺殺，兇手是誰，六界陷入混亂的原因書中皆無記載，伶淵晨嵐將這些書冊逐一放回，出示戴爾特家族的徽章進入絕密區域。

絕密區域的第一間房均是帶玻璃的深棕色木柜，收藏了相當數量的六界帝國史。伶淵晨嵐讀不懂古冥語，他找館長陪同。名為《六界帝國的歷史記錄》的叢書有十幾頁明顯被火燒過。其他幾個版本的六界帝國史也有相同數量被火燒過的痕跡。在確認了一百多本書籍缺少頁碼后，伶淵晨嵐認為，如果展開霧系魔法探測整個絕密區域，恐怕是一樣的結果，眼下有更方便的辦法。

“請問館長先生，您知道關于六界帝國歷史的書頁燒掉的內容大致是什么嗎？”

“叫我史官便好。聽說您對杰西亞照顧有加。您了解一些六界帝國歷史吧？”史官，天界圖書館的館長從容地說，圖書館的絕密區域不允許飲食，他無法端出事先準備好的綠茶招待晨嵐。死神大人交代可以在保證您安全的情況下對您知無不言。您知道史書上記載的，六界帝國的宰相為了保護皇帝犧牲的事跡，對嗎？”

“我知道。他為何沒有留下名字，為何要詛咒維里舊都？”伶淵晨嵐的目光越過無盡的時空，伸向六界帝國的謎團。

館長憑空遞出一本書，伶淵晨嵐伸出雙手接住。

“《阿圖克洛斯遺書》，六界帝國宰相的遺作，別名《六界國策》，這本是他手稿的復制品。”

伶淵晨嵐沒有在意后世貼上的標簽，他緩慢瀏覽這份手稿，潦草的符號是他所熟悉的語言，著書者當時的狀態不太好，也改變不了這本手稿是用甲骨文寫成的事實。母親教給他的文字，初來人世間學會的第一種文字，他不會忘記的。新的發現帶來的感覺不是恐懼，也不是欣喜。

“這本摹本我可以借給您。經過我多年的研究，我的初步結論是六界帝國的宰相是霧系魔法師。我可以告訴您，關于六界帝國歷史殘缺的書頁，是現任北方邊地領主當年為了保護極為重要之人燒掉的。”

如郗子秦所言，繞不過北方邊地。他打算回去便寫信給華德里安，需要在他的地盤與他單獨談談。伶淵晨嵐將手稿抱在胸前，問：“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當年燒書事件過后，六界監察院的副院長布雷斯·席德。確認過書頁缺失的頁數后，他說無妨，沒有下達任何命令。”

伶淵晨嵐走到絕密區域第一間房稍靠近陽光的窗邊。

“布雷斯·席德在成為六界監察院副院長之前是做什么的？”伶淵晨嵐問。

館長的記憶力非常好，他幾乎立刻回答：“六界帝國的文官，原維里秘書處的秘書。”

北方邊地，現任領主，莊憬澤稱之為季安的那位火神。

維里舊都，曾經任秘書，現在為監察院掌權者的布雷斯·席德，文官。

本不相關的名字在天界圖書館的絕密區域交匯，伶淵晨嵐抱著手稿在書柜之間的過道走過，他目視前方，館長在后面隔著半米，跟著他。

“他叫阿圖克洛斯，霧系魔法師，上任霧神。他是被六界帝國的皇帝殺死的。他未竟的心愿是向皇帝復仇。我也許知道他的全名和名號……”在紅木臺階上，深棕色書柜之間，懷抱手稿的伶淵晨嵐目光中已有不在乎六界存亡的瘋狂，他的神態極接近于神，館長仿佛看到了史書上所載的那位六界帝國宰相。

敞開的酒紅絲絨窗簾飄飛，向來晴朗的天界圖書館上空烏云浸染，竟有了電閃雷鳴之勢，涼風已鉆入絕密區域。館長這位“無名之人”與他眼前的這位霧神都沒有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像是在河邊探索宇宙奧秘的哲學家。

“您是從哪里得知……”館長以學術探討的態度好奇發問。

“羅莎琳德·洛克赫里的幻境，和那位宰相的托夢。您也許以為我瘋了，這在六界很正常……”

“很正常。我有三種假設。第一，您就是那位宰相。第二，您是新任霧神，繼承了那位的魔法血統。”館長抬起手，把覆蓋右眼的繃帶又扎緊了些，如果伶淵晨嵐騙過了先哲之鏡，那么應當騙不過他的先哲之眼，但現下的情況，他不能確保先哲之眼可以驗出伶淵晨嵐的身份。至少，他在事實層面上確實是夜神與胡夫人之子。

“第三種，‘此書關系六界帝國之未來和帝國解體后之未來，無關個人命運。’”他攤開手稿的最后一頁，前言不搭后語地讀出了手稿上的內容。“‘山河之君仍以他最渺小的希望，盼與陛下再會，并祝陛下的家族綿延。”

伶淵晨嵐的話語中斷，窗外的狂風大作同時終止。他沒有說出他猜想的結論。陽光再次灑落絕密區域的中央，在階梯狀的絕密區域的書柜之間，伶淵晨嵐又是往日那位溫柔的魔法師。那本手稿已被他翻閱完畢并記住，他將手稿收進衣袍之中，整理好領結，走向臺階。

“我準備了一些甜點，有您喜歡的綠茶，請隨我來。”館長帶著他向絕密區域的門口走去。

他們都沒有再討論，會在手稿中祝福皇帝并許下再會心愿的宰相，早已知曉他會死亡，為何對皇帝和維里有著深深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