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寧靜與喧囂
- 小振哥舊號
- 2726字
- 2025-08-05 21:36:58
北海道,十勝平原。融雪期的農場,如同一個巨大的泥潭與冰窖的結合體。積雪消融后露出的黑土地,吸飽了水分,變得無比泥濘粘稠。一腳踩下去,冰冷的泥漿能瞬間淹沒腳踝,拔出來時帶著沉重的“噗嗤”聲,異常費力。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腐殖質和牲畜糞便混合的、原始而濕潤的氣息。寒風并未停歇,反而因為融雪吸收了更多熱量,變得更加刺骨濕冷,像無數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暴露的皮膚上。
林浩穿著高及膝蓋的、沾滿厚重泥漿的橡膠長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通往奶牛隔離區的泥濘小路上。他肩上扛著一捆沉甸甸的干苜蓿草,冰冷的草莖摩擦著脖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他的褲腿和工裝外套下擺早已被泥漿浸透,冰冷沉重地貼在皮膚上。
隔離區的簡易牛棚里,光線昏暗。幾頭被單獨隔離開的奶牛顯得無精打采,眼神渾濁,食欲明顯減退。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不尋常的腥膻氣味。渡邊正蹲在一頭體型較大的母牛身邊,眉頭緊鎖,臉色異常凝重。他粗糙的大手正仔細地觸摸、按壓著母牛鼓脹的奶,那奶看起來有些發紅發熱,觸感也明顯硬實。
林浩放下草捆,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和汗水。他看著渡邊嚴峻的神情,心頭一沉。“渡邊桑,怎么了?”
“乳腺炎。”渡邊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而且不止一頭。媽的,這季節最容易犯!”他站起身,指著那頭母牛,“你看,奶紅腫熱痛,奶水稀薄帶絮狀物,體溫也偏高。”他又指了指旁邊另一頭精神萎靡的牛,“那頭也有初期癥狀了。”
乳腺炎?林浩對這個詞并不陌生,在農學資料里看到過。這是奶牛常見病,會導致產奶量劇減,奶質下降甚至廢棄,嚴重時會危及奶牛生命,給農場帶來巨大損失。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獸醫呢?通知了嗎?”林浩問。
“打了電話了。”渡邊煩躁地耙了耙頭發,“這鬼天氣,路太爛,他說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而且,”他看了一眼隔離區里幾頭病牛,眉頭擰得更緊,“看這架勢,不是一針兩針能解決的!藥費……又是一大筆開銷!關鍵是奶!這幾頭都是高產牛!每天的損失……”他沒再說下去,但眼中的焦慮和心痛清晰可見。對于一個規模不大的家庭農場,這樣的打擊可能是致命的。
渡邊不再說話,開始給病牛擠奶,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和無奈。渾濁、帶有絮狀物的異常乳汁被擠入桶中,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每一滴被廢棄的奶水,都像是擠走了農場的一份生機。
林浩默默地看著,看著渡邊緊鎖的眉頭,看著病牛痛苦而渾濁的眼睛,看著桶里那些本應是農場收入來源、此刻卻只能被倒掉的異常乳汁……田中研究室里那些冰冷的學術爭論、關于“日本中小企業困境”的宏觀分析、以及他自己那份被斥為“低劣陰謀論”的報告……此刻,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在他眼前具象化了!
什么“護送船團”體制的弊端?什么銀行信貸的傾斜?那些高居廟堂的學者們,可曾真正彎下腰,看看眼前這個在泥濘和病痛中掙扎的小農場?看看渡邊這雙沾滿泥巴和牛糞、為每一滴牛奶、每一頭牛的生死而焦慮的手?這才是最真實的經濟單元!它的脆弱,它的掙扎,與那些冰冷的數據和宏觀政策之間,隔著怎樣巨大的鴻溝?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林浩心頭!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整理資料、被導師斥責的“復印機”!他在這里,親眼看到了問題!他或許無法解決銀行的問題,但他或許能做點什么!他猛地蹲下身,湊近一頭癥狀稍輕的奶牛,仔細觀察著它的奶狀況、精神狀態。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回憶著曾經在農學資料上看到的、關于奶牛乳腺炎的知識碎片——病因?細菌感染?管理疏漏?應激反應?治療方法?抗生素?熱敷?按摩?……
“渡邊桑!”林浩抬起頭,眼神里閃爍著一種不同以往的光芒,不再是疲憊和迷茫,而是帶著一絲急切和探索,“獸醫來之前,我們能不能……先做點什么?比如,熱敷?或者……按摩?幫助緩解一下?”他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急切而有些發顫,但語氣卻異常堅定。他指向自己記憶中關于物理緩解癥狀的描述。
渡邊正沉浸在焦慮和憤怒中,聽到林浩的話,猛地轉過頭,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和煩躁:“你懂什么?!瞎摻和什么!獸醫沒來,亂動出事你負責?!”
那冰冷的目光和斥責,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林浩臉上的急切瞬間凝固,心頭剛剛燃起的一點微小火苗被狠狠撲滅。巨大的尷尬和熟悉的挫敗感瞬間涌了上來。是啊,他懂什么?一個連農活都干不利索的“外行”,一個被學術圈掃地出門的“失敗者”,憑什么在這里指手畫腳?田中宏一那輕蔑的“膚淺”、“幼稚”的評價,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只是看到資料上說……但看著渡邊那布滿血絲、寫滿焦慮和不信任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默默地低下頭,退到一邊,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看著渡邊繼續煩躁而徒勞地忙碌著。冰冷的泥漿粘在腿上,刺骨的寒意順著皮膚蔓延,仿佛要將他凍僵。剛剛燃起的那一絲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被現實的冰冷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碾得粉碎。他再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局外人”身份。知識,在這里,似乎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種冒犯。
新宿西口,那間散發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棺材房”。門被粗暴地撞開過,鎖舌扭曲變形,門框上還留著新鮮的凹痕和鞋印。張揚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冰冷骯臟的榻榻米上,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污,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奔跑后的脫力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發出拉風箱般的嘶啞聲響,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逃出來了……暫時。
但恐懼并未退去,反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更深地淹沒。警察!警察在追他!他襲擊了警察!而且龍哥!龍哥絕不會放過他!他搞砸了交易,暴露了目標!阿強那“打斷腿”的威脅絕不是空話!還有那個紅夾克男人,那個把他當成棄子的混蛋!澀谷后巷那電光火石間的混亂、警察的怒喝、紅夾克男人逃跑的背影、自己亡命狂奔時身后緊追不舍的腳步聲……每一個畫面都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著他的神經!
他猛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試圖用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將他逼瘋的恐懼。完了!全完了!無論是被警察抓住,還是落入龍哥手中,等待他的都是死路一條!他像一只被無數獵手圍捕、走投無路的獵物,在狹小的囚籠里瑟瑟發抖,絕望地等待著末日的降臨。
“嗡嗡——嗡嗡——”口袋里,那個屏幕碎裂、早已欠費停機的手機,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張揚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誰?!在這個時候?!警察?龍哥?!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窒息!他顫抖著,如同篩糠,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個冰冷的、如同炸彈般的手機從濕透的口袋里掏了出來。
屏幕上,沒有號碼顯示,只有一片碎裂的黑暗。但那持續不斷的、帶著不祥意味的震動,卻像死神的叩門聲,一聲聲敲打在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他死死盯著那不斷震動的黑色屏幕,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放大。接?還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