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右賢王帶我們進入單于庭。單于庭的盤查非常嚴密,但還好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會匈奴語,而我只要裝作啞巴,應該也能蒙混過關。
街道上行人零零散散,為了不引人耳目,我們選了一間酒館坐下。
店家熱情地過來招呼,右賢王趁機向他打聽起來。
由于他們用匈奴語交流,我聽不懂,只好百無聊賴地吃著桌上的羊肉,順便留意著周圍的動靜。視線掃過之處,其中一桌客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兩個著斗笠的人,帽檐壓得很低,看不見臉,兩人身材相仿,都很壯實,只是他們一直沒有言語交流,只默默地吃著桌上的飯菜。如此打扮,豈不惹人注目?我心下疑惑,為何他們能進入這單于庭,而且還沒有引來巡衛?
就在這時,一隊著裝奇異的人闖了進來。他們個個都穿黑袍,戴黑帽,尤其兜帽非常寬大,幾乎把整個頭臉都給遮住了,他們的身體被黑袍裹挾著,墜地的袍袖讓人看不見他們的手。
店家看見他們,縮了縮頭,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去了。
我知不妙,忙小聲讓一邊的親衛傳話,不要去看他們的眼睛。
這時,黑袍人已經把我們圍住。其中一人開始用匈奴語問話。
右賢王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回答著,黑袍人似乎不滿,對他吼了兩聲。我看到右賢王猶豫著要抬起頭,心喊糟糕。身邊的親衛的手已經握上了劍刃,我也緊繃著身體蓄勢待發,一旦右賢王發出信號,我們只有拼殺出去!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有人咳嗽了兩聲。循聲而去,我知道那聲音是從戴斗笠的兩人那邊發出的。
黑袍人扭頭看去,似有些吃驚,他們好像一開始并未注意到如此打扮的兩人!
相比我們,那兩人明顯更為可以,黑袍人馬上轉移目標,包圍了那兩人。
我們此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坐觀其變,尋找時機逃離。
黑袍人朝那兩人吼著什么,那兩人卻毫不為所動。黑袍人怒氣難忍,揮起袍袖就朝其中一人打去。我們正要喊“小心”,卻不想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那戴斗笠的人大手一揮,帶著一股勁氣,眨眼間,那圍著他們的一隊人就如一團霧氣,被從中劈散,轉瞬消逝。
店家嚇得咋舌,慌忙跪地求饒,以為大神降臨。
我心中驚疑,難道是他?對面那人似乎看穿我心思般,抬起了頭。
我驚起,忍不住喊道:“司馬大人!”
司馬青云笑了笑,起身招呼我們跟他走。
屋內,我和右賢王與司馬青云對坐,跟隨他的青年為我們斟酒。我看著他略顯笨拙的動作,有些尷尬,知他應不善斟酒,再看他手上的繭子,虎口尤其明顯,應是執兵器之手,剛要起身接過酒壺,司馬青云卻開口阻止,“這孩子性急,便讓他做這些活磨磨他的性子。”
接著他又說:“我已經接到你的傳信,想必這位就是右賢王吧。”
右賢王看向我,我趕忙介紹道:“這位是我大漢九卿之一的太常卿,司馬青云。”
右賢王會意,向他致禮。
司馬青云笑笑,也回了個禮。
“這是我的侄兒,司馬軍。今遭特意帶他來磨練磨練。”司馬青云向我們介紹回到他身邊的青年。
“大人是何時到達單于庭的?”我問。
“昨日才到。”
“可聽到些什么消息?”我接著問。
司馬青云看了一眼右賢王,笑道:“可以確定的是,那些黑袍人是冥族的人。”
“冥族!”我和右賢王皆大驚。
司馬青云點點頭,“剛剛你們也看到了,那種情況會是一般人嗎?”
司馬青云不僅是朝廷的太常卿,還是昆侖山凌霄宮的掌門人,因此對于異族之事,他的話絕對可信。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我問。對于異族,我著實已經毫無用武之地,這次全得仰仗司馬青云了。
“不必擔心,冥族之人尚好對付,不容易的還在匈奴內部。如今大單于已經回到單于庭,接下來還要看右賢王的手段,”
“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畢竟這里不知有多少冥族的人。”我對于司馬青云讓右賢王帶人去闖單于庭非常詫異。本以為他說看右賢王手段是讓熟悉單于庭的右賢王為行動出謀劃策,卻沒想到居然真的只讓右賢王去。
“匈奴自己的事還要他們自己解決。”坐在我對面的司馬青云淡淡地說,似乎這危險重重的地方與他毫無關系一般。
可右賢王畢竟與我有約,保住他我是義不容辭的。“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你去有何用?”司馬青云反問。
是啊,我一介儒生,不能舞槍弄劍,去了只是多一個累贅耳。
“可在這里不會更危險嗎?冥族的人已經知道我們在這里了,很快就會有人來的!”午時在酒店已經暴露了身份,而這里距酒店不遠,若是冥族盤查,很快就會過來的。面對眾多的冥族,這里只有一個司馬青云,我豈不更是累贅?
司馬青云但笑不語。
我可沒有心情與他打啞謎,此時我的心亂糟糟,尤其再看他這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這里不是太常寺,更不是凌霄宮,怎還能如此心氣平和?
“不行,我還是要去!”我轉身出了屋門,剛好撞在一人身上。
“你要去哪兒?”司馬軍問。
“出去看看。”我也顧不上他,隨口一答就離開了。
“叔父?”司馬軍有些擔心。
“可布置好了?”司馬青云問。
“已布置好了。”司馬軍答。
“那你去吧。”
“是。”
漆黑的夜幕下,周遭是濃重的黑暗。憑著多年的經驗與直覺,右賢王摸到了單于庭的大門外。
沒有守兵。單于庭的心臟,大單于的大帳外居然沒有守兵?右賢王難以置信,他朝周圍看了看,盡管只是黑黢黢一片,但透出房屋的燈火形狀,還是讓他確信了這里就是單于庭外。
難道是圈套?右賢王心有余悸。
但轉眼看去,燈火通明的大單于大帳內,幾個人影閃動,或許其中一個就是大單于。箭已上弦,豈有收弓之理,如今他已是無路可退了!
“上!”右賢王一聲令下。
一隊人快速穿過大門,沖向大帳。然而,正如右賢王心中早有預想的一般,在他們即將踏上大帳前的木階時,兩隊舉火的匈奴兵分別從大帳兩邊殺出,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哈哈哈,右賢王,沒想到你竟如此愚蠢,孤軍來闖單于庭!”一個聲音從大帳內傳出,緊接著,三個人從大帳內步出。
“大單于,我既已成擒,無話可說,可我這些兄弟只是受我蠱惑,于此事無干,還請你放了他們!”右賢王不卑不亢。
“大王!”一個親衛喊。
“我們愿意追隨大王!誓死不渝!”親衛們一起喊。
“瞧瞧!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他們主動要隨你而去。”大單于戲謔道。
“大王!跟他們拼了!”一個親衛喊。
“對,跟他們拼了!”另一個親衛也喊。
“我們寧愿戰死在這里,也不愿屈服!”一個老親衛喊。
“對,不愿屈服!”幾個親衛一起喊。
“好!好!既然你們都這么說了,我右賢王愿跟弟兄們并肩作戰,再踏馬干一場!”
當我趕到單于庭外時,里面正在激烈地廝殺著。鐵器碰撞,刺耳的摩擦聲縈繞耳畔。熱血連帶著蕩氣回腸的怒吼噴薄而出,直像是把整個生命都拼在了那每一次的砍殺上。
明顯地,右賢王他們是敵不過大單于的圍兵的,如果沒有援手,他們必然全軍覆沒。
正在我焦急時,數個身影從天而降,眨眼間就打散了大單于的圍兵。
“凌霄宮弟子在此,右賢王速速整隊,援軍一會兒就到!”其中一人說道。
太好了!我心中大喜。原來司馬青云還留有后手!
我剛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身子卻猛然一個激靈,渾身汗毛倒豎了起來,一把明晃晃的劍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右賢王看到從天而降的幾人,又聽到有援軍,心中也松了口氣,正要振奮親衛再戰,無意中卻瞥見圍兵身后,從地下居然冒出來了許多黑袍人!
圍兵漸漸后退,從他們散開的縫隙中,黑袍人涌了進來。這些黑袍人與在酒店時遇到的不同,他們手中都拿著黑色的如鐮刀般的兵器,有的腰間還掛著黑色的繩索,活生生一副陰間索命的小鬼一般。
這些黑袍人的數量還在增加,盡管那些凌霄宮的弟子能以一敵十,但他們還是每個人都要對付至少三個小鬼。不少親衛已經受傷,面對他們密集的攻勢,僅僅防御已經讓他們毫無喘息之機。
右賢王逐漸向包圍圈中心退去,其他親衛看到,也都想中心退去,如此他們便聚在了一起,一致對外。
“都住手!”一人喊道。
眾人逐漸放緩手中的動作,循聲看去。
單于庭門外,一個黑袍人用劍抵著劉銘的脖子朝他們走來。
“不想讓他死,就束手就擒!”黑袍人說。
看著這一幕,單于庭內的一個人動了一下,咬出了微不可察的兩個字“可惡!”
右賢王猶豫著,收起了架勢。黑袍人露出了得意的笑。
“還有你們!”黑袍人朝那幾個凌霄宮弟子喊。
然而他們并沒有放下劍刃的意思。
黑袍人有些不耐煩,手上的劍緊了緊,劉銘的脖子上,鮮血從劍刃下的血痕中漫了出來。
一個人握緊了拳頭。
“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著他死嗎?”黑袍人質問道。
右賢王焦急地看向那幾個凌霄宮弟子,他們卻毫不為所動,淡漠地看著這一切。
黑袍人有些急了,那些凌霄宮的人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手中自以為是決定性的籌碼被毫不留情地忽視了,他手中的劍不由得又緊了緊。
“住手!”一人喊道。
無形中,黑袍人手中的劍被打飛,他的手也被震傷了。而我被他甩了出去,趴在地上捂著脖子,那一下,雖然劍被打飛,但應該還是傷到了我。
見我得救,其他人立刻反擊,其中一個凌霄宮弟子第一時間趕到了我身邊,擋住了那黑袍人揮向我的長劍。他的兜帽被劍氣掀開,一張略顯邪魅的年輕的臉露了出來。
“樂軒,果然是你!”我在那凌霄宮弟子的身后喊道。從他在我身后說話時,我就聽出來那個聲音了。
“為什么?”我問,“你的父親,兄弟都在遼東,都在同匈奴浴血奮戰,為什么你要背叛他們?”
樂軒只是邪笑道,“那是你無知!我樂家世代鎮守幽燕,漢軍殺來時,我父主動歸順,皇帝不過封了一個遼西伯,不僅如此,還奪了我父兵權,讓燕寧領軍,她一介女流之輩,如何能與我父相比?統領二十萬鐵騎?”
“你這么做,不怕連累你父兄嗎?”我質問。
他笑得更加邪氣了,“只要你們都死在這里,就不會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
“癡人說夢!”我身前的凌霄宮弟子斬釘截鐵道,隨即向他發起了攻擊。
面對凌霄宮弟子,我本以為樂軒會抵擋不住,剛想喊“手下留情”,就發現樂軒居然一點都不比那個凌霄宮弟子差。
“劉銘,我勸你還是讓他們住手得好,不然你最得意的弟子可就性命不保了!”樂軒忽然對我說道,眼神向我示意看另一邊。
大帳的一邊,兩個匈奴兵正壓著一個黑袍人過來,他的兜帽在掙扎中已經被甩掉,露出了一張青澀的少年臉龐。
楊薊!我心中喊道。
我惡狠狠地看向樂軒。他卻得意地向我炫耀道:“我一和大單于會面就知道這小子不懷好心,早就聽你說起過你最得意的弟子,我就猜到他八成就是,要不是礙于大單于對他還有信任,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直到今晚他自作聰明調走了單于庭大門的守衛我都沒有動他。實話告訴你們,無論你們今晚闖不闖單于庭,都是逃不出這里的,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知道。”
“你!”我急得心口一痛,下意識地捂住左胸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上襟已被鮮血浸透。
“先生,不必管我,楊薊已身犯大罪,死不足惜,先生切不可為我而誤了大事!”楊薊在人群那邊叫喊道。
正在我揪心之時,一道尖銳的氣鳴劃破這濃重的氛圍,一團火花在我們的頭頂炸開。
“時候到了,右賢王快撤!”護在我身前的凌霄宮弟子喊道。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們早已守在退路上,殺開了一條比較順暢的通路。
最后一個人步出大門之際,漆黑的夜空中忽然明光乍現,籠罩了整個單于庭。眩暈中,我聽到了無數痛苦的呼喊聲,聽到了桌椅翻到的聲音,聽到了樂庭瘋狂的吼叫。兵刃落地,黑袍人消散,適應了強光的我透過指尖的縫隙,看到單于庭內混亂一片。
匈奴王的王旗“呼啦啦”地翻卷,我知道有強大的氣浪,不準確地說應該是聲浪,因為我看到他們都捂著耳朵,可我卻什么都聽不到。
迷離中,一道黑光沖出,打在光壁上,緊接著,從那一點開始,黑色的裂紋迅速蔓延開來,頃刻間光華碎盡。
“料定冥族必有高手前來。”一個蒼勁的聲音說。那聲音就從我身邊發出,不知何時,司馬青云已經站在了我身邊,而在我們身后的,是司馬軍領著的一隊鐵騎。紅袍重鎧,烏黑的頭盔下,一張剛正的臉透著無限肅殺之氣,完全不像在酒店時那般順人任氣,雖冷著臉卻毫不桀驁,與人遠近合宜而不生厭。此時的司馬軍,尤像一個赫赫戰功的沙場名將,自信不可一世,肆意張揚著年輕氣盛,毫不畏懼眼前的強敵,甚至視為玩物一般盡帶輕蔑。這就是司馬青云要磨練他的原因嗎?
大帳前,大單于已經倒在地上,唯一還無事般站著的,只有原在大單于身邊的兩個黑袍人。凌霄宮弟子已經將他們圍了起來。
我掃過戰場,看到一邊跪倒在地的楊薊,忙跑過去。
“楊薊!楊薊!”我呼喊。
“先生。”他艱難地微微睜開眼。
“嗯。”
“先生,你流了好多血......”他試圖抬手去捂我脖子上的傷口。
“無礙,無礙,先生血多著呢。”我抓住他的手。
“先生別哭啊,我又沒死......”他笑。
原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你沒事就好......”我也笑,但應該笑得很難看。
與此同時,司馬青云和凌霄宮弟子與那兩個黑袍人纏斗起來。二對七,無論這兩人再怎么強,也應該處于下風了吧。
然而,面對七人密集的攻勢,那兩人毫不退縮,反而游刃有余,甚至打傷了其中兩人。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九個人的打斗上時,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我不遠處,一個本倒在地上的人站了起來,他的手上還提著一把劍。
我忽然覺得背后一凜,轉頭間我瞥見楊薊驚恐的眼神,已經他瞳孔中反映出的一個揮劍的身影。楊薊先我一步,一邊吼著“先生小心”,一邊已翻身將我護在他的身體下。
我聽到劍刃劃過布帛的聲音,劃過血肉的聲音,楊薊吃痛的悶哼聲。我看到在我正上方,是那張瘋狂扭曲的臉,氣氛地轉過劍柄,直直地朝我倆刺下來。
就在死亡即將抓住我的時候,耳邊響起一道破風之聲,頭頂上那人立刻發出一聲悶吼,倒在了我們身上。他的背部,一直利箭深深地沒入其中。
我把他翻過去,扶起楊薊,他卻一口血吐了出來。他的胸前,露出了那把原本要穿透我們的長劍。我本以為那人倒下時,那把劍插在了我們身邊的地上啊!
“楊薊!”我悲痛萬分。
“先生,楊薊此生能遇到您,得到您的指導,已是萬幸......薊只是不甘,不甘不能繼續追隨您......您已經知道我早年的事,我是個卑劣的小人,心胸狹隘,放不下仇恨,恩將仇報,我有辱您的師名......我如今無家可歸,一無所有,唯這一條賤命死不足惜......您不必為我悲傷,我......”
他突然顫抖起來,竟掙扎出了我的懷抱。
“要不是你,我大仇將報,要不是你,我怎么會無家可歸,要不是你,我又怎么會淪落到這個下場,我要殺了你......”他抱頭邪惡地吼道,任憑身上鮮血直流。
“不,不是先生的錯......”他在和自己爭辯。
“先生,快殺了我!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痛苦地懇求道。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手足無措。
他已經拾起一把劍朝我揮來,但是身體卻極不協調,沒走兩步就倒在地上。
“先生,快殺了我吧......”他口中噴涌著鮮血說。
“不,不......”我搖頭。
他砍向我,我抓住了他的右手,將他摟入懷中。
“先生,我一直都很想叫你一聲兄長。”他伏在我耳邊虛弱地說。
“嗯,你想叫便叫吧,我愿意做你的兄長。”我哭道。
“銘......兄......長......”
血肉撕裂之聲從他背后傳出,我拔出了那把長劍。
楊薊的呼吸終于停滯在了我耳畔,我也再感受不到他**的熾熱胸膛里的心跳,他的身體逐漸冰涼下去。而我也在大腦一片空白中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