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 萬里封侯
- 北陶
- 3261字
- 2018-07-05 20:55:00
那確實不是人。或者說,他已經不是人了。而在很久之前,大概他還是個人。
白璧從小就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她小時候就敢偷偷摸摸地爬到她娘親莫氏最喜歡的那棵梅樹上,踩著樹杈玩的時候不小心踩斷了那條最好看的梅枝,被莫氏罰抄五遍《女戒》。等稍微長大點,白家出了事,她軟弱的娘親在大哭一頓之后纏綿病榻,不就就撒手人寰的時候,才十四歲的白璧就敢一個人扛著把刀獨身去了西南域,一路上竟也沒覺得有多害怕。她在生死邊緣晃蕩過多少次,都沒有此刻來得震驚。這一刻,白璧第一次感覺到了真正的可怕。
這個不人不鬼的男人被一道柵欄隔在另半截地道里。他脖子上拴著一條極粗的鐵鏈,因為拴得低,他只能趴在地上,兩條腿跪著,就像一只狗一樣。長長的頭發垂在鬢邊,一直拖到了地上,灰白的頭發像散落的麻繩一樣。他的身邊還散落著亂七八糟的骨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飄灑在空中——他吃的是生肉!
白璧幾乎不敢去猜想,這些生肉是來在哪一個動物,還是來自哪一個人?
長時間生活在沉悶潮濕的地下,他的呼吸仿佛都帶著來自地下的水氣,沉重、緩慢、大張的鼻孔和嘴能看出他呼吸時的困難。透過斑駁的火光和鐵柵欄,依稀能看見他清秀的眉眼。最令人意外的,竟是這個男人長得還不錯,一雙飛入鬢角的劍眉可見他昔日的神采飛揚。白璧側了側頭,總覺得眼熟,不由地問鐘淙:“他看起來是不是有點眼熟?他多大年紀了?”
她的聲音里還帶著緊張的喑啞,聲線微微緊繃,就這么看著這個不人不鬼的男人。鐘淙小聲道:“好像是有點……他四十?五十?不會很年長吧……”
“想不到過了這么多年,我還能見到活人,”那個人竟緩緩開口,白璧和鐘淙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緊張地打量著他。他搖了搖頭,因為長時間不曾說話導致他唇舌之間吐字十分艱難,他似乎是想笑一笑,但這分笑意出現在他臉上分外瘆人。他自己似乎也發現了他的笑容似乎不是那么受歡迎,又慢慢斂了笑意,繼續艱難道:“你們是千機山莊的人么?霍東震的徒弟么?”
白璧已經緩了過來。在她看來,這個男人即使身陷囹圄,竟然還能掙扎著對偶然到來的訪客笑一笑,雖然笑得不太成功,但也能看得出他的意圖。白璧稍微放下了點戒心,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道:“我們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誤打誤撞觸動了機關,這才一個不小心就掉了下來。”
那個男人緩緩笑了笑,這次笑得比方才稍微好了一些。他慢慢跪直了身子,鐵鏈在墻上和他的脖子之間繃出一條筆直的線來,看著就叫人難受。他自己卻似乎已經習慣了似的,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看向他們的時候目光里并不帶戾氣,反而帶著一股新奇和……慈愛?
白璧皺了皺眉,總覺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地問道:“你是誰啊?”
那男人抿了抿唇,雖然吐字喑啞,說話艱難,但語氣竟意外地十分溫和。他說道:“我叫霍東雷。你們知道我嗎?”
真不巧,他遇上的他們倆都不是消息靈通見多識廣的,都不知道他是誰。
霍東雷似乎也不意外的模樣,微微搖了搖頭,又問道:“你們知道霍尋玉嗎?”
白璧終于知道這股熟悉感是來自哪里了……那雙神采飛揚的劍眉,和霍尋玉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霍尋玉年輕氣盛些,霍東雷邋遢了些,這一下竟沒能認出來。
白璧猶豫道:“你們兩個是……”
“他是我兒子啊,”霍東雷一直到此時,眼中才終于露出了痛苦和怨恨,他將額頭抵在旁邊的墻上,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了下來,“我都沒怎么見過他啊……”
白璧和鐘淙一對視,兩人眼中俱是震驚。
千機山莊“東”字輩的人中,他們兩個都知道霍東霖和霍東震。江湖中一直盛傳千機山莊“東”字輩的人中,活下來的人數最少,雖然也是這一輩同時出現了機關天才霍東震和武學天才霍東霖,但也無法掩蓋這一輩人數稀少的事實。
而事實上,在千機山莊地下,竟然關著一個“東”字輩的人。
這話說出去,只怕沒人會相信吧?
就是白璧,若不是親眼所見,只怕也不會相信這么荒謬的事情。
霍東雷苦笑一聲,慢慢抬起頭看著白璧:“你們認識我兒子,他過得好嗎?”
白璧想了想霍尋玉,不知道該說他過得算是好還算是不好。霍尋玉天資出眾,在江湖中已經漸漸出了頭。但他之前驕狂任性,雖然當時眾人礙于千機山莊的面子容忍了他一時,但千機山莊一旦出事,只怕不會容忍他一世。且最要緊的,霍尋玉被霍東震養得天真無知,很容易被人暗算或者落入陷阱。雖然只論武功,已經算是年輕人中的翹楚,但白璧還真不覺得以他的性格為人,還能闖出一條路來。
霍東雷看懂了她糾結的神色,微微苦笑了一下,輕聲道:“他武功怎么樣?”
“很不錯,”在這一點上,白璧回答得毫無壓力,霍尋玉天資出眾,只要不是故意打壓,他自然很快就能脫穎而出,“但除了武功,別的一文不值。”
白璧說得直白,霍東雷也聽得明白:“霍東震是把他養成了一把兵器吧?”
還是故意吸引別人火氣的那種兵器,白璧暗暗道,終于還是良心發現沒有直說,只是這樣的沉默已經足以讓霍東雷痛苦了。
白璧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得罪霍東震了?”
看霍東震干的這些事,把當爹的關進地底下,把兒子養成了武功不錯就是沒長腦子的兵器,要說他們倆沒仇,誰信吶?
霍東雷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嘆了口氣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你們不知道也罷。”他頓了頓,又似乎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冷笑了一聲,低聲道:“貪心不足蛇吞象,到頭來斷子絕孫,也就是他們霍家人的下場了。”
“霍尋玉現在也姓霍,”白璧淡淡提醒了一句,也不欲多說,他們那些老人間的恩怨情仇生死往事,只要不是與她有關的,她確實也并不太在意。畢竟霍東雷已經被關在這底下不知多少年了,而霍尋玉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白璧眼下更關心的是怎么出去。這黑漆漆的地下,火折子也燃不了多久——
霍東雷道:“今年的武林大會又是在千機山莊舉行嗎?”
“還真不是,今年本來應該是在越家莊的,”白璧漫不經心道,一邊拿火折子照著墻看:“越家莊出了點事,這才挪到了千機山莊。你是因為武功不錯,霍東震怕你搶了他弟弟的位子,這才把你弄下來了嗎?”
鐘淙小聲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東雷聲音好像更啞了,艱難道:“你怎么知道的?”
“學他說話么你?”白璧回過身看著他:“霍尋玉天資很不錯,我隨便猜的。”
“……”鐘淙和霍東雷都沉默了,不知道該對白璧的這句話作何反應。白璧笑了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拿刀柄敲了敲墻壁,一邊道:“我在西北的時候見過霍二爺,他還指點過我武功……說實話,就是你還在外面,你也未必是霍二爺的對手。霍二爺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我活了這么多年,小時候也有人稱贊我天資好,也就見過霍二爺之后,我才真的知道什么是天資。”
霍東雷有些傷感:“二師兄確實很厲害,對人也很好。大師兄其實當時是關心則亂,我再怎么樣也是比不過二師兄的……我要偷偷練一天的東西,二師兄一個時辰就能學會。而且二師兄多驕傲的一個人,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下場吧?”
這個白璧還真不知道。誰知道霍東霖心里想啥呢?他避走關外,一方面據說是因為白璧的母親莫氏的原因,所謂赤子,就是在感情上濃烈到愿意付出生死的那種人,說他為了莫氏避走關外,她信的。
但是如果也是因為霍東雷的原因,那也確實更有說服力了。
白璧看了他半晌,輕聲道:“你還想出去嗎?”
沒想到,霍東雷想了想,最后竟然搖了搖頭。
白璧有些驚訝:“你不想出去么?不想親眼看看霍尋玉么?”
霍東雷有些傷感道:“我已經不知道我出去之后還能做什么了。我已經習慣了像一條死狗一樣地活著,為什么要出去讓別人看看我這條狗還活著呢,”他看了看白璧,問道;“還沒問過,敢問這位兩位怎么稱呼?”
“我叫白璧,”不知為何,在霍東雷心如死灰的神采下,她第一次如此在意自己的師承、自己的姓氏。相較于霍東雷這樣的無根之萍,好像那個已經名存實亡的家都重新有了意義:“隴川白家,白璧。”
也就是江湖上老人了,還知道什么是隴川白家了。白璧心道:霍東雷應該也知道隴川白家吧,畢竟曾經也算是生命煊赫的關外大族了……
誰知,她此言一出,霍東雷頓時瞪大了眼睛,整個人撲向了鐵柵欄處,卻又因為短短的鐵鏈拴住脖子而不能上前——“你是隴川白家之女?你是白立衡的女兒?”
白璧有一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何他如此激動。
霍東雷突然嘶聲喊道:“白家船隊是在滄江上出的事,是不是?!白家還有人活著嗎?”
他第一句一出口,白璧瞳孔猛地張開,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霍東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