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正是多事之秋，她不愿意惹事，但無奈事情找到了頭上，那也沒有怕的。不知為何，在這時，白璧突然想到了汪中庭，不由地問道：“阿肖，汪首輔真的是病死的嗎？”

傅肖略一沉默，還是老老實實道：“是毒。不過是很慢的毒，大概是幾年甚至十幾年才慢慢積下來的，一般大夫很難看得出來。”

藥王谷醫(yī)毒不分家，為醫(yī)者同樣了解毒藥。傅肖在醫(yī)毒上造詣很高，他能看出來不足為奇。但這么多年，就沒有別人能看得出來嗎？

傅肖道：“他們上來了。”

果然，那對夫妻已經(jīng)趕了上來，他們不知是哪派的步法，古怪得很，看起來不過和普通走路一樣，但這速度卻絕不是一般速度能趕得上來的。他們走到馬車邊，臉上還掛著那幅慈和的笑，笑道：“小兩口走得可真快呀，我們老胳膊老腿的，都不好趕呢。”

“那是，兩條腿的怎么也趕不上四條腿的不是？”白璧撩開簾子看著他們，微微勾了勾唇，神色淡淡，道：“兩位面生得很，不知該如何稱呼吶？”

那中年婦人打量了她一番，突然神色莫名地笑了笑，看了看她身側(cè)的傅肖，道：“傅公子從哪里找來的媳婦呢？”

白璧神色動了動，聽這個意思，怎么就像根本不認(rèn)識她似的？傅肖顯然也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手指輕輕敲了敲車轅，并不回答。那中年婦人饒有興致地看著白璧，似乎覺得很是奇妙，端詳著白璧的臉，嘖嘖有聲道：“藥王谷的人么……”

白璧叫她看得莫名其妙的，皺了皺眉，便聽她道：“看起來也很般配，不如真做一對小夫妻怎么樣？”

她的神色、語氣都像極了街坊里鎮(zhèn)日嘮嘮叨叨的婦人，愛最愛那月老所行之事，恨不得全天下的紅線都要她們來牽。白璧對這樣的目光，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得很，又覺得詭異，硬壓下那股別扭，便聽見那婦人又笑了一聲，道：“我們姑娘請傅公子前去略坐一坐，傅公子若是擔(dān)心這位娘子，可以帶著她一同去呀。”

白璧對水沉煙自然是好奇的，但此時卻絕不是去見一見這位水姑娘真容的時刻，一日傅肖聯(lián)系不上藥王谷，她便要擔(dān)憂一日藥王谷的立場，此時恨不得插翅飛去，遑論逞一時好奇之心，去那里浪費時間？

白璧緩緩笑了笑，慢慢摩挲著身旁的長刀，清清涼涼道：“若我們不去呢？”

“這可不行，傅公子可是一定要去的，哪里有對姑娘家失約的呢？小娘子，”她瞥了眼白璧身側(cè)的長刀，又看了眼始終垂著頭的白璧，并沒把她當(dāng)回事，輕聲笑了一聲，繼續(xù)道：“小娘子嬌嬌的，可不好做這些舞刀弄棒的粗事，快跟了我一同去罷。”

白璧緩緩抬起眼，冷冰冰地盯住她，嗤笑道：“這么大的口氣呢？姑娘我樂意去哪里就去哪里，還由不得你來給我做主。”

她眼神冷冽間帶著冰，蒼白的手指扣在黑沉沉的刀鞘上，殺氣凜冽。那婦人神色亦是一緊，她身后的男人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緊緊看著傅肖和白璧。那婦人神色動了動，輕聲道：“沒聽說藥王谷里還有功夫厲害的姑娘啊……”

藥王谷本就不以武功揚名，稍作打聽能知道傅川武功不錯，其他人則不過爾爾。這婦人顯然來之前也是打聽過藥王谷的消息的，一見白璧渾身氣勢大變，頓時覺出不對勁來。她冷冷看著白璧，冷哼道：“你究竟是誰？”

白璧短短地嗤笑了一聲，道：“你管我是誰？想帶走我夫君，你問過我沒有？”

看她她入戲入得簡直比這對夫妻都深，傅肖臉頰又是一陣抽搐。大概這對夫妻是以為他們倆是在私奔呢，瞅著白璧的神色雖然緊張了些，卻也并未當(dāng)真。傅肖心里都忍不住替他們嘆了口氣，白璧在中原武林搞出來那么多事，一看就不是好想與的，偏偏還有人眼瞎。

白璧一把將傅肖推到后面，輕輕一躍躍到馬車前站定，黃昏已經(jīng)漸漸晚了，青綠的草地上陰沉沉的，白璧隨手撕掉累贅的半條裙子，輕輕笑了一聲。

向來都是先下手為強，白璧扔掉半幅裙子的同時，身子已經(jīng)輕輕躍起，烏黑的刀刃猛地刮過，帶起一陣冰冷的風(fēng)，直撲兩人而來。那婦人從袖中掣出一對小巧的峨嵋刺來，神色里俱是詭異的好奇。她瞅了一眼白璧，輕輕一個側(cè)身避開白璧氣勢如虹的一刀直劈，對那男人冷笑道：“看來咱們可是老了，現(xiàn)在的小姑娘對敢對我們動手動腳的了。二十年前咱們還在江湖混的時候這些小奶娃娃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白璧一刀揮出，隨即收了勢停在一邊，冷冰冰的眼神覷向這二人，冷笑道：“二十年前的榮光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也不看看現(xiàn)在都什么世道了，倚老賣老就算了，老而不知羞，也不嫌墮了自己幾十年前的威名。”

原本看他們不過中年模樣，不過聽他們這樣說，二十年前中原武林尚是鼎盛時候，能在那個時候出名的人想來也不是等閑之輩，也不知那水沉煙究竟是何本事，籠絡(luò)住這么多江湖人。

那男人似乎對婦人唯她是從，從頭至尾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反倒是聽聞白璧此話，才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卻也沒說什么，又低了頭去看地上。那婦人冷笑道：“我們星月客這么多年也過來了，還談什么威名不威名的，呵，”她冷沉沉地看著她，道：“多少羞辱都過來了，還怕你一個小丫頭不成？”

話音未落，她手中的峨嵋刺已經(jīng)迅速刺了過來。峨嵋刺小巧靈便，白璧左手刀微微一抖，架住這兩柄峨嵋刺，隨即一個轉(zhuǎn)身，右手刀已經(jīng)劈向了那個男人。

剛剛一式這“星月客”還沒有看出來她的來歷。白璧所學(xué)雖雜，但少年時所學(xué)實在牢固，無論如何骨子里的根基卻仍是威猛霸道的關(guān)山刀的底子。這“星月客”果真見多識廣，十幾招下來，那男人后退一步，沉聲道：“隴川白家的關(guān)山刀。”

他的聲音異常地嘶啞，像被藥物毒啞之后勉強恢復(fù)過來的一絲聲線，低沉喑啞，叫人聽了都難受。白璧對他一語叫出她的來歷并不意外，江湖上有些年頭資歷的老人們常常能看出關(guān)山刀的影子來，因為關(guān)山刀氣勢威猛，從軍中刀法演變出來，本來就是獨一無二，赫赫威名。不少人都見過。

顯然，這個男人也是見過的。

他話一出口，那婦人的峨嵋刺似乎也短暫一滯，但白璧的刀鋒攜著氣勢撲上來，一下子沒有收住，短薄的峨嵋刺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刀鋒從她的肩上斜斜劃過，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白璧皺眉后撤一步，傅肖快步走過來，跪下來要給她包扎止血，卻被那個男人輕輕摁住。

婦人抬起頭對他笑了笑，似乎很認(rèn)同他的做法。她背后的傷口是從肩上一直貫穿到腰間，大量的血涌出來，很快就浸透了她身下的一小塊土地。那個男人跪在她身邊，低著頭看著她。

傅肖猶豫地站在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白璧。卻見白璧皺著眉頭，問道：“你們認(rèn)識我父親是嗎？”

那婦人艱難地點了點頭，勉強笑了笑，看著她，輕聲道：“其實，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

這件事白璧很早就知道了。他們兄妹倆和長相都酷似白立衡，親父子父女的長相，誰都不會認(rèn)錯。那個婦人艱難的笑意一直都沒有消退，她看著白璧，喃喃道：“這么多年做錯了事，報應(yīng)還是來了。熬了這么多年，連自己是誰都要忘了，結(jié)果到頭來還是忘不了。”

白璧挑了挑眉。那男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算是安撫似的，婦人回頭笑了笑，又看了眼白璧和傅肖，輕聲道：“挺好的，藥王谷和隴川白家……到頭來，藥王谷也不能置身事外啊。”

白璧幫助傅肖，就定然是藥王谷對白璧做出了承諾。她意識開始渙散，這時候才顯出老態(tài)來，松弛的皮膚軟軟地垮在臉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空，喃喃道：“老白要是知道他的女兒和他這么像，該有多高興啊……關(guān)山刀也一樣的厲害……哈哈，白家后繼有人吶……”

她聲音漸漸落了下去，直到終無聲息。那男人始終跪在她身邊，過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慢慢伸手合上她的雙眼。

白璧始終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他們，聽到傅肖一聲輕嘆，又低聲說了一句：“傷勢這么重，就算大羅神仙在這里，也救不了她的……”

“她自己就不想活了，”那男人輕輕把她抱起來放平，跪坐在她身邊，低著頭端詳著她平靜的面容，輕聲道：“自從知道了白家船隊在滄江出事的消息之后，她就已經(jīng)不想活了。這么多年她咬著牙給水沉煙做事，也不過是為了我。”

白璧低著頭看著她，淡淡道：“你們和家父關(guān)系很好嗎？”

“你不記得了？”那男人抬起頭，神色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我們二人也是關(guān)外人，當(dāng)年也是常在西北的。和你父親，”他頓了頓，本就艱難吐字的嗓音聽起來更嘶啞，“很熟悉。”

白璧沒再問什么。剛剛那婦人臨死前的話已足夠她推斷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來。事到如今，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聽到和當(dāng)年白家之事有關(guān)的事情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夠做到冷靜泰然，不再憤怒抱怨，也不再戾氣暴起，反倒是淡定平和——好像這十幾年本都白過了，而這半年，卻像是突然過了十幾年一般。

曾經(jīng)讓她痛徹心扉的慘案，到了現(xiàn)在，她終于能夠正視它了。

正視它帶來的災(zāi)難，正視它的前因后果，正視以往的仇人和今后的敵人，正視，那個浸透了血的真相。

長久的閱歷終于給她帶來了平和從容的心態(tài)和更寬廣的胸懷，也終于給她帶來了能夠正視苦難的勇氣。她低著頭看著地上的兩人，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她抓住了你們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