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海的這個哥哥,本是喚作叫做敖烈的。后來有一段時間被稱為小白龍,再之后便遁入佛門,修成正果,成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
他說他此行是來渡我的。我心底有一個打不開的死結(jié),又因為曾吃了一對兒孩童,仙緣大損,若不悔改,很容易遭受天譴。
他本以為給我編織一個夢境會叫我更順利地聽從他,殊不知這個夢境實在太逼真,而我現(xiàn)在又將敖染一事忘卻,根本想不起我和她之間的種種,遑論情誼。于是我對敖染的所有幻想都付諸在詩孌身上。詩孌是一個令我很心痛的存在,現(xiàn)實中的我吃了她,而夢境中的我陪她實現(xiàn)了夙愿。敖烈說,他之所以要在我的夢境里安排這么一出,完全是為了叫我做一些可以償還詩孌的事情,從而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卻不想弄巧成拙,我似乎沉醉在夢境里無法自拔了。
我說,詩孌她現(xiàn)在是不是投胎轉(zhuǎn)世了?現(xiàn)在這一世,她過得可好?
敖烈并沒有急于回答我,他停了半晌,這才道:“詩孌這個名字,也都是我預先設(shè)定的。她被你吃掉是還不過是個剛剛記事的小孩子,姓名更是無從稽考,至于她這一世如何,我并不知道?!?
此時我們來到水晶宮的正門,這一路上,我并沒有遇到任何宮人,這令我感到好奇。我左右望了望,只見水晶宮在月輝之下熠熠閃耀,水紋瀲滟,通透無暇。
我有些奇怪:“這一路,怎么都不見人影的?”
他面不改色,端著手臂回頭看我,輕聲道:“你忘記了。我來渡你這件事,你并不想叫北海的人知道,因此我施了昏睡訣,不出意外,他們應該都在睡夢中?!?
我點了點頭,耳畔似乎又隱約聽見陣陣琴聲。這琴聲仿佛從遠古而來,辨不清來自何處,可是若閉起眼睛仔細聆聽,又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它的聲音,然而睜開眼睛循著那些聲音的來處望去,仿佛那聲音又戛然而止了似得。
因著我的記憶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恢復,因此我并不記得北海之下還有如此善撫琴之人。于是我笑著問他:“你剛剛還說施了昏睡訣,令龍宮之內(nèi)的人都在沉睡,可是現(xiàn)在怎么會有琴聲的呢?恐怕是哪位修為甚廣的,你的仙術(shù)不管用吧?”
我此舉意在諷刺他,然他不愧為菩薩,竟心態(tài)甚好地看了我一眼,點頭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過是一介學得高深佛法鳳毛麟角的普通弟子罷了,因此這種事情并不足為奇?!?
諷刺沒有得到應有的效果,我覺得甚是無趣。敖烈說,要帶我去西天焚香沐浴,齋戒半月,方可入我佛門。我想一想,覺得這半月齋戒與現(xiàn)實之中所承受的傷痛比起來簡直不足為道,若是我此去能將心中的執(zhí)念化解,并為詩孌求得一世太平,那么這筆生意終究是我賺到了,于是我還不遲疑地點頭答應下來。
我與敖烈一起踩著浪頭翻出北海。畢竟他真身為龍,雖然多年不曾下水,但是這水上功夫竟然一點兒都沒生疏,騰轉(zhuǎn)之流暢竟似乎在我之上,這令我甚是驚訝。
到了北海岸邊,海浪滔滔之聲不絕于耳,此起彼伏的海浪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岸邊的海沙,沖出富有層次的平面來。我立于北海岸邊,衣襟被風鼓得厲害,如此凜冽的風逼的我瞇起眼睛來,而這個時候,我耳邊似乎再度傳來那琴聲。
我微微有些癡醉,其實這琴聲并不是多么好聽,可是我骨子里覺得,這琴聲是如此地親切,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敖烈在一旁儼然對我道:“不要耽擱了,快走吧。”
我將自己從那琴聲之中拉回來,雖然眼神對準了敖烈,但是注意力還是在那琴聲之上。我很隨性地說:“這琴聲倒是挺好聽的,我以為是在北海之下,但是上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在北海之上,你且等我一下,我去瞧瞧是誰在彈琴。”
說完我便準備順著琴聲的來源追過去,而這時敖烈忽然皺起眉頭——這個表情是他幾乎不曾有的,他是個菩薩,心態(tài)亦或是修為都是登峰造極,可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不經(jīng)意地捕捉到他的這個表情,猛地意識到這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
于是我也皺起眉頭,一邊注意著他的臉色一邊緩緩地向聲音來源那里挪,敖烈的神色于瞬間恢復常態(tài),分明是刻意拿捏地,對我輕聲道:“不要耽擱了,你要知道,你的記憶馬上就要恢復,屆時那些曾令你煎熬的種種都會蜂擁進你的腦海中?!?
“不對,你說的不對?!蔽乙贿呎f著一邊向后退,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色起了一絲波瀾,我嚴肅道:“你一定隱瞞了我什么,敖烈,你說過出家人不會撒謊的。”
他不動聲色地看我,字正腔圓:“我沒有撒謊?!?
我堅信他撒了謊,他那波動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那琴聲似乎又清楚了一些,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過去一探究竟,于是拋開敖烈,順著那聲音飛奔過去。
敖烈沒有攔我,只是定定地立在那里,海風將他的緇色衣衫吹得翻飛。我沒有理睬他,瘋了一般地向著那琴聲追去。
琴聲,這令我魂牽夢繞的琴聲,我堅信這后面一定有什么的!一定有!
轉(zhuǎn)了一道彎,我親眼看見海灘碩大的礁石之上,一個身穿淺紫色紗裙的女人梳著長如藤條一般的頭發(fā),盤膝坐在那里,低頭專心致志的撩撥著琴弦。風將她白色的披帛拽起,翩然欲飛的樣子,她卻不以為意,只是低著頭,忘我地,盡情地彈奏著。
琴音附和著她眉宇間的惆悵,似乎是被傷心的淚水浸泡地苦澀了。而最令我無法相信的是她的模樣。
那一張與詩孌別無二致的臉,瞬間擊穿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那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喪失了奔過去的勇氣。
我應該叫她詩孌,還是敖染?
我慌了,而同時我覺得自己輕的快要飄起來。我低下頭來查看,陡然間發(fā)現(xiàn)我竟然漸漸地變成透明的了。
也就是說,我正在悄無聲息地蒸發(fā)。
慌亂中的我急于跑過去和那女孩打聲招呼,可是我蒸發(fā)的速度太快,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消失地無影無蹤。
沒有任何響動,也沒有任何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我輕的仿佛只剩下意識。
在無盡的黑暗與虛無中,我感受不到一絲恐懼。我只是弄不明白,我剛才看到的那個姑娘,到底是我愛著卻記不起的妹妹敖染,還是我夢里的詩孌。
是敖染么?可是她眉間的憂愁可配得上脾氣暴躁四個字?可若是詩孌?她不是已經(jīng)死在我的夢境里了么?或者,我現(xiàn)在還是在夢境里,還沒有真正的醒來,亦或是我其實根本就沒有做夢,詩孌是詩孌,我也是我,只不過我剛才看到的是另一個人?
天!我的腦袋似乎要炸掉,到底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xiàn)實?詩孌,敖染,為何我總是覺得你們兩個人都是那么地真實,我剛才看見的那個姑娘,到底是你們中的誰啊!
忽然間,無比輕松的我像是撞到了什么東西,并深深地鑲嵌進去,忽然之間,那漂浮的靈魂有了依托,我整個人頃刻間都踏實起來,頓時安逸起來。
“叔母,敖宸他……”話說了一半,我聽見敖烈的聲音停住了,然后便再也沒有了聲音。
然后我聽見女人的哭泣,抽抽搭搭的。那聲音一經(jīng)出來,我心登時便軟了下去。
“這孩子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為什么這么傻啊……”
即使我敖宸喪失了所有的記憶,及時我忘卻了所有,但是這個聲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說話的人,正是我的母后。
“您拜托我來普度三弟,如今夢境已破,我沒辦法成功地在夢境中帶他離開,唯一可能的,便是在現(xiàn)在,您能勸一勸他。”
“為什么?為什么沒有成功的啊,我明明看見你已經(jīng)帶著宸兒的魂魄飛出北海了呀!”我聽見母后撕心裂肺的聲音,心如刀絞。
“因為。”敖烈的聲音有些躊躇,淡淡道:“她在上面。”
安靜了兩秒,我聽見母后憤怒的聲音:“那個女人,又是那個女人,她還嫌害得我家宸兒不夠慘么?”頓了頓,又憤恨道:“我去殺了她,殺了她為我的宸兒報仇?!?
我腦中頓時一抽,拼盡了所有力氣喊了出來,雖然聲音很輕:“娘,你要做什么?”說完我的腦子里便翻江倒海地疼,五臟六腑擠壓在一處,像是要碎掉。思緒開始模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覺得自己開始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