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低頭的時候，聽到有人這么問我。

我說：“你們去昆侖洞天上的比武臺瞧過沒有，如果沒瞧過的話不如去瞧一瞧，我敢保證絕不會叫你們失望的。”

下面的人不大了解我的意思，互相之間看來看去，不知道該不該將我的話當真。

這時候下面的伙計笑聲開口道：“那個，各位客官，外面天氣寒冷不堪，現在天色不早，這件事不如明天再做打算。”

我正要抬腳上樓，卻聽到這么一句話，不由得怒上心來。我背過手去，拿出我曾經教訓下人的口吻道：“你這話倒很識時務么？那你告訴我比武臺之下都有什么啊？”

伙計嚇了一跳，眼神里滿是驚恐，額頭上也滲出汗液來，期期艾艾道：“我、我哪里會知道呢？”

“你不知道？那京城中的你怎么會知道的？你在客棧里面和你的同伙商量了一夜，那時候的你怎么會知道的？”

伙計嚇得一抖，驚詫不已地看我：“你怎么……”說完發覺不對，趕緊改口道：“怎么血口噴人啊！”

我傲慢地笑笑，一步一步地踩著樓梯下來，手里自若地掂著空掉的酒壺，陰惻惻地道：“我血口噴人？我還想叫你脖子噴血呢！”

伙計目瞪口呆地看我，向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說完發覺我并沒有因此而有任何回心轉意的征兆，于是驚慌失措地左右顧盼，煽動起旁邊的人道：“你們，你們看看，他仗勢欺人，一點兒都沒把你們放在眼里啊！”

屋子里不知為何忽然寂靜起來，對于他的求助，眾人皆保持沉默。

我逼的近了一些，他再退就靠在桌子上，兩只腳顫巍巍地發著抖，眼睛也變得空洞起來，他瘋狂地拍著身旁的桌子，哀求桌子上的四個人救他。

然，一如既往地無動于衷。

他幾乎絕望的眼神，因我的一句話而變得富有色澤起來。我說：“我不殺你，你去將比武臺下的火藥硝石全被清理干凈。”說到這里我又環顧四周，繼續道：“并把你的所作所為，都講給大伙聽聽。”

伙計雖然死里逃生開懷不少，然我的條件似乎太苛刻了，他不甘心，因此有些遲疑。我看出來他的猶豫，于是比出一個食指給他看，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的指頭，似乎盯著價值連城的寶貝，就在他注視里，我緩緩地將手指點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咔嚓一聲，桌子被我的食指敲出了一個大洞。

我期待地看著他，意味深長地問他道：“你考慮一下么？”

他撲通一聲跪下來，哭喪著一股腦全部說了出來。

什么仙人，什么比武，這不過是他的陰謀罷了。他也是一個修道中人，只可惜學藝不精，可是他并不考慮如何提升自己，而是盤算著怎么將比自己厲害的家伙都鏟除，哪怕只是一部分，他也能夠因此而排名靠前不少。

所以他連同幾個同樣居心不良的修道者，編造出這么一個仙人擇仆的幌子來，然后在昆侖洞天修筑了一個比武臺，底下鋪了一層硬木板，硬木板之下埋了數不盡的火藥，而且防潮措施做的及其好，就為了叫這些前來比武的高手葬身于此。

沉默的客棧忽然沸騰起來，眾人群起，憤怒地要斬殺他和他的同伙泄憤。他的同伙，也就是另外一個伙計，聞言跳窗戶就跑掉了，不過仍是被人逮了回來。

他們兩個哭著求饒，央求留他們一條狗命，做牛做馬都寧死不辭。

眾人不答應，非要處死他們。

我看不下去，開口為他們求情道：“既然相安無事，又何必為難與他倆？”

“他這么做有違俠義心腸，我們這是為民除害！”人群里有人說道。

我輕蔑地一笑，道：“剛才我逼問他之時，他四處求饒可你們誰也不肯站出來為他出頭。”

“那是因為你是好人，他是壞人！”又有人義正言辭道。

“那么，當時的你們就敢斷定我是好人了么？萬一我是壞人呢？”我淡淡地說道：“你們這樣，也配說別人有違俠義心腸，也敢說為民除害么？如果我是壞人的話，那么剛才你們的無動于衷就是助紂為虐。”

我掃視著四周啞然的眾人，又低頭看了眼哭的岔了氣伙計，淡淡道：“如果你們其中的哪個在我逼問他時沒有產生袖手旁觀態度的，盡管殺了他吧！”

說完，我便去樓上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我得到消息，那兩個伙計沒有死成。一方面我覺得留下兩條命，算是積了仙德，另一方面我也為凡人的俠義精神感到可悲。

在座的，隨隨便便拿出一個都是身懷絕技，獨擋一面之人，可是卻沒有一個敢于伸張正義。雖然我是正義的一方，可是在沒有確定之前，我那樣做確實是應該被制止的。

可是沒有，一個人都沒有。這便是凡人的悲哀了吧！俠義精神的泯滅，就像一群老虎，獠牙可剔骨刮肉，爪子可開皮斷筋，可是沒有一個去咬，沒有一個將爪子從肉墊里伸出來，那么這又有什么用呢？

我坐在詩孌的床邊，帶著半分玩味的味道思考這件事，詩孌卻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開口便是一句：“是今天吧？”

他一愣，很自然地靠過去一點兒，她的眼睛通透無暇，然而卻沒什么光彩，一點兒生機也看不到。

我很耐心地問她：“什么是今天？”

她朝我笑了笑，是個很迷人的笑，說：“樓下這么安靜，是都去昆侖洞天了吧？我也應該去看神仙了。”

她無力的手臂顫抖著將自己撐起來，我趕緊俯身過去將她攙扶起來。而這期間我一直都在盤算著要不要告訴她，樓下之所以很安靜是因為知道真相的他們已經結伴而去了，她所期待的那個什么神仙，根本就是騙人的。

然而我還是沒有忍心說出來，我準備將這份美好偽裝下去。我端著她的手臂，熱的發燙的手臂，幾乎與我那只手爐難分高下，可是她卻感受不到。

也幸好她感受不到，否則我怕她會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溫度而暈死過去。

她很期待地看著我，問我是不是這樣。

我艱難地扯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是啊，他們都去了。走吧，我們也去吧，我帶你去看神仙。”

她愉快地笑了出來，我的心臟因此而猛地一抽。

出發之前，我披上自己的黑色斗篷，卻只叫詩孌穿了一件里衣。

她現在感受不到溫度，因此外面的寒冷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然而除此之外她整個人燙得要命，如果裹上厚厚的衣服，我怕她的身體會受不了。

神經感受不到，并不代表她的機體不會受到損傷，這是兩碼事。

我說要背著她走，她說那不虔誠，堅持要用自己的雙腳去看仙人一眼。

我順著她。今天，什么事情我都會順著她。

于是我只好攙著她走，這一點兒她沒有反駁。

雪遺落滿地，我在袍子里冷的牙關發抖。羲和神君，我忽然感謝她，如果現在是炎炎夏日，是不是詩孌就撐不到這個時候了。

我們踩著積滿白雪的山路，我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極深的腳印，而且那印記頃刻間便被風雪所掩埋。詩孌走過的地方則是一條混亂的長線，她無力，抬不起腳來，因此這一路都是趟過來的來，看上去就仿佛雪蛇蜿蜒前行留下的痕跡。

風雪大了起來，我站在風口處，將她擋在身下。她笑笑，很調皮地掀起我的袍子然后鉆了進去，還耍無賴地道：“這樣我給你取暖，你也不用擔心我被寒風刮到啦！”

很久之前我看書，曾看到相濡以沫這么一個典故，可是我萬萬想不到今天的我和詩孌上演了相暖以溫，我勉強回之一笑，說好啊。

詩孌的體能在消耗，她的喘息變得劇烈，像是要把肺子都呼出來。

此時是在半山腰，離山巔還有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是她的生命所不能企及的地方。

我停下里，說：“可以了。”

詩孌低著頭，頭發與我黑色的袍子糾纏到一處，好半天才艱難道：“我還可以的。”風將她的聲音撕碎了，我幾乎聽不到她講了些什么。

“你不就是想看神仙么？現在可以了。”

“不可以！”她幾乎是哭著喊出這句話，她淚眼盈盈地看著我，楚楚的樣子無比嬌柔，然而那嬌柔卻不純粹，帶了一目了然的倔強和堅持。她出奇地朝我吼道：“我是去看神仙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情，我知道我現在很脆弱，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死掉。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仙，我和很多人講，他們都嘲笑我，我不甘心，我就是要看神仙，我就是要證明，我這么些年來所堅持的事情是正確的，我曾經日思夜想的神仙，將我從東海地下撈起來的神仙，他真實存在過！”

這句話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我愣在原地，她卻雙腿一軟癱坐在雪地上，接觸她的雪花以驚人的速度融化著，不多時已將她的衣擺打濕。

我伸手去扶她，她賭氣地將我的手甩開，倔強地想自己起來，可是剛剛起了一半兒又重重地摔了回去，揚起了漫天的雪霧。我的手臂僵在那里，隔著朦朧的雪霧，我聽見她恨鐵不成鋼地哭了起來，責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弱小，為什么都已經走到這里了，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你聽說過回光返照么？她這一路上的激情，在這里，終于要消耗殆盡了么。

我蹲下來，跪在雪地里，柔柔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身下的雪飛速化開，如同快放的春日光景。她滿臉淚花地扭過頭來看我，忽然身子一軟撲到我懷里。

她什么都不說，只是哭，那聲音幾乎要把我的心腸哭碎了。

“詩孌，我幫你達成愿望好么？”我說。

她猛地抬頭，淚水還在向外翻滾著。

百開外的一片空地，忽然閃過一陣奪目的光。我指給她看：“你看那是什么！”

她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忽然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那里是一個滿身金光的白衣男子，容貌及其模糊，詩孌看著他，好半天才不可置信道：“是、是神仙？”

她拋開我，想要起身跑過去，可是站不起來，于是她就爬過去，瘋了一樣地爬過去！

那滿身金光的男子，就在這個時候緩緩地向天空中飄去，像一個氣球。

詩孌的顫抖著手，虔誠地跪在雪地里，臉上浮現出痛苦而又欣喜的復雜表情。寒風吹著她的頭發，似乎也想將她帶往天上，她一身雪白的里衣與風雪融為一體。我跪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看著她，她已經虛弱地說不出話來，隨著重重的喘息，她的眼皮也在一抖一抖地想要落下去。

撕心裂肺的喘息聲，那是她流逝的生命。

她仰頭看著我用障眼法變出的神仙，極為艱難地伸出手去——那是一個想要托住什么的手勢，蒼白的五指像是隆冬凋零干凈的光禿禿的樹丫，雪白的手腕從袖子里緩緩地伸展出來，雪花落上去瞬間便化為了水滴。

她哆嗦著嘴唇，然而卻一個音都沒辦法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