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渾身發燙,恨不得抱著一塊冰坨子在胸口才算滿意,整個人綿軟無力,好像一陣寒風都能將她吹地魂飛魄散。她和我說沒事,還有兩天便能到達昆侖洞天了,她說她能堅持。我過來扶她,她很固執地甩脫我的手,手指觸碰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她那滾燙有如油鍋的皮膚,我下意識地上移目光,只看到她紅彤彤的臉頰,像白雪平原上烈烈燃燒的雪。她在雪地中踉蹌兩步,踢起細碎的雪花,迎著太陽看過去就像是隨風舞動著的極疏的白色紗簾。我緊跟在她后面,在她膝蓋一軟的瞬間快步撲了上去。
“詩孌,我們先在附近住下,等你病好了再走,可以么?”我看著枕在我臂彎里的詩孌,柔聲說出這句話。她眼睛合在一起,緊皺著眉頭,那眉毛也像是被火燃了起來似得,竟然隱隱地有些發紅。
她沒說話,我慶幸她沒有說話。如果她說要繼續前行,我想我不會阻止她的,可是一旦那樣,我不知道她這病要將她折磨到什么程度,而我又要承受多大的罪。
我背著她,踩著厚厚的積雪向前進發,砭骨的冷風像刀子,刮著我的臉火辣辣地疼,我縮在袍子里片刻不停地打著哆嗦,卻一點兒都不敢停下腳步。我怕背后的她冷,還特意將我那唯一的手爐塞給了她,又拿帽子將她裹得瓷實。可她卻絲毫不領我的情,直喊熱,迷糊之中隨手將我的手爐扔在雪地里。冷的雪碰到熱的火爐,呲的一聲飛升了一大片皚皚的雪。
她覺得不夠,還要扯自己的衣衫,我安慰她道:“詩孌聽話,衣服不能脫。”
她聽了,那雙要解扣子的手就停在那里,果然不再動了。然半晌,她實在忍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從嗓子里發出可憐兮兮的黏黏聲音,道:“可是我熱嘛!”
我盡力將腰躬下去,避免她從我后背上滑下來,然后又將左手從肩膀上繞到她面前。
“這個,你拿去降降溫吧!”
她眼也不睜,全憑感覺,竟然精準地捧住了我遞過去的左手,然后二話不說,將臉頰貼了上去。
略帶彈性的溫熱貼著我的手臂瞬間爬了上來。她抱著我的左手,就著這份涼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喊了她的名字好幾聲,她都沒有答應我。
看來真的睡得很沉。
我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然后輕手輕腳地將她打橫抱在懷里。風將她帽子上的絨毛吹得搖搖欲墜,襯得她玫瑰紅色的臉頰如同抹了厚厚的腮紅。我輕輕吹落她帽頂的薄雪,許是我動作過大,她驀地嚶嚀一聲,我立馬定住,然她只是些微地動了動,并沒有醒來。我于是釋然,二話不說騰上云頭疾行數里,直指昆侖洞天。
她不知道我是個仙,因此在她面前我一點兒法術都沒有顯露出來;可是如今形勢所逼,趁她昏昏入夢,我才敢使出法力來,不多時我已抱著她來到昆侖山正上空。
昆侖山麓,白雪迷茫,跌宕的巖石被深埋在地底,已看不出往昔的嶙峋模樣。而我看著那些挺拔連綿的白色山巒,一筆橫拖地逶迤開去,竟不知為何心有戚戚,仿佛某個早已找我身體里升騰發酵的潛意識噴涌了出來。一種從未被淡忘的疼,一種從未決裂的冷,忽然涌進我的腦海里,嗆得我喘不過來氣。
昆侖山腳,薄煙慘淡,煙火的味道和風雪一股腦地灌進我的鼻子里。
是一家孤獨地佇立在風雪之中的客棧,白茫茫的世界里它的出現有點兒匪夷所思,我不記得這里有過這家客棧,于是謹慎地看了天眼瞧了瞧,卻沒有發現什么端倪。這確實是一家實實在在的客棧。
我身負著厚厚的積雪,眉毛上,眼睫上,都凝成了冰碴。我橫抱著詩孌哆哆嗦嗦地闖進客棧,像一個突兀的搶劫犯。屋子里有多少人我不清楚,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沒有心情去關心這些。向店里的伙計要了一壺熱酒,又要了一條毛氈鋪在大堂中間的爐子邊上,我將詩孌放在上邊,然后守在她的旁邊,縮在黑色斗篷之下,抖如篩糠似得幾乎是貼著爐子取暖。
即使這樣我依然矯情地嫌冷,勒令伙計添柴。
我聽見嘈嘈的屋子里有人小聲嘀咕,大概是說我一個大男人這么怕冷,又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姑娘如何如何。
我沒心思搭理他們,繼續烤我的火。
過了大約一刻鐘,雖然有火爐的溫度鼎力相助,但我的身子卻依舊沒有明顯好轉的跡象。
可這時候詩孌卻熱醒了,她朦朧中搖著腦袋,五官微微皺著,聲音黏黏地喚我道:“敖宸?”
我模糊地答應一聲,依舊縮在袍子里,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安慰她一下,因為現在的我冷的著實不想“輕舉妄動”。
“我好熱啊!”詩孌眼睛緊閉,低低地說道。
這時店里的伙計由于好奇湊了過來,大眼一瞧便看出了端倪,于是好心勸我說:“這姑娘是風寒發熱了吧?”瞧我沒答話,又謹慎地瞧著我試探道:“要不然我將這姑娘抱去樓上,給她燉一碗姜湯?”
我莫測地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就按你說的做吧!”
那伙計和氣地哎了一聲,輕手輕腳地抱著詩孌上樓去了。我冰雕一樣地坐在那里,目送他們離開,然后偷偷地將掖藏在袍子底下的手露出冰山一角,又慌張地瞄了一眼。
白色的鱗片被凍得浮現出來,鱗片之下滲出細細的血絲。
我有瞬間的恍然。我從來都沒有被凍得這樣嚴重,一時間還有些慌張,不知道該怎么辦。縱然我此行是為了還債,但我能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
也該結束了。
“伙計,給我燒捅熱水,我要洗一下。”我嘆了口氣,說。
坐在木桶里,燙人的水沒到我的胸口,我覺得整個身體都在下陷,如同融化了一般。嗚嗚作響的窗外是凜冽的寒風,掀起陣陣的雪簾,斟滿整個溝谷。我雖然隔絕了這惡劣的溫度,但是聽到這風雪劃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鬼哭般的嗚嗚聲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心驚膽戰。
我真是受夠了!這雪,這風,都跟著羲和那老太太一塊兒見鬼去吧!我惱怒地看著木桶旁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恨恨地發誓:
我要離開這里去東海底下的溫池,立刻,馬上!!
想到這里,劣質的木門被人敲了敲,我一愣,只聽著外面的伙計急聲道:“不好了,公子,你那風寒的朋友……”
彼時我早已飛出木桶,順手將里衣罩在滴水的身上,待他說到這里,我早已開門立在他面前。
水****了里衣,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不多時已匯成了一小攤。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似乎驚訝我這身手。我問他詩孌如何了,他戰戰兢兢地說了句門外。
我鐵著臉,風馳電掣的奔出門去。
門開的瞬間,狂風肆虐著我的里衣。我覺得身上的水都結了倒鉤的冰碴,殘忍地刺到我的肉里。真的是好冷,我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心臟也同時驀地一下痙攣。
那時我看見詩孌,她穿著雪白色的里衣,幾乎融入到蒼茫雪色之中;唯有那頭長發隨風舞動著,她赤著腳丫蹲在雪里,將雙手插到雪里,背對著我,看上去像個瘋子。
我心中一陣絞痛,不由分說地跑過去拉她起來。她手上緊緊地攥著的一把雪,正以驚人的速度快速融化著。
“你干什么?”我朝她吼了一句。沒錯,現在的我覺得她就是我的累贅,我很恨我自己為什么要去管她,她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如何不過百年的壽命,百年之后入了輪回我便再也認不出她了。而我卻是北海的三皇子,地位崇高,如果因她而凍死在這寒風中那整個北海,甚至我那幾位伯父都要因此而哀慟連連。
可惡,我什么要管你!怎么會耐著性子管你?
“敖宸,我好熱,真的好熱啊!”
看著她楚楚的樣子,我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是哭著說出這句話的,聲音軟的像是一團棉花。此時她手里的雪早已化為最后一滴水轟然跌落,卻在落地之前就又重新變作冰珠。她的眼淚那么晶瑩,順著紅彤彤的臉頰一路滑下,經由那玲瓏的下巴落在我的里衣上,暈開又凍結。
十幾年前,我將大伯給我抓來的童男童女送回岸上的時候,那個小姑娘抱著我的胳膊哭哭啼啼,聲音嘹亮,像是剛剛破殼的小黃鶯。
除卻聲音,當初她那副惹人可憐的樣子,與如今的詩孌無異。
石塘縣簌仙樓的第一眼我便認出了這丫頭。同時我也知道,當初她一個小姑娘受我的寒氣所傷,陰陽嚴重失衡,無論如何是活不過十八歲的。
她會死,會因為全身發熱,活活熱死。
我正是知道這一點,覺得心里過意不去。畢竟若不是大伯,若不是我,她可以很好地過完這輩子。然而因為我,她不得不在花信之年香消玉殞。
我看到了這點,因此才會處處都順著她的意。可是今天,當我的身體受到切實的傷害后,我覺得可以了,是時候不去管她了,畢竟我也是要活下去的。
可妳,妳這個家伙卻叫我這樣心疼。
我將她摟在懷里,她囁嚅地哭著,滾燙的眼淚將我胸口凍硬的衣服溶解掉。雪虐風饕之中,我能感受到一絲溫熱,能感受到,那幾千年都不曾搖曳的心旌開始動搖。
嗚嗚的風聲,如同地獄傳來的道道催命符。
詩孌,我不會放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