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救過趙信一命。

不，不能說是命，應該是說拯救過他的靈魂。

身為戰士，趙信早就是生死看淡，即便是所謂的救命之恩，輕易也難以改變他的心意，去對一個人感恩戴德，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人會不會是心懷否側，意圖不軌，救他是帶著功利之心，是為了要挾控制于他？

這樣的套路，趙信又不是沒有經歷過，之前樂蘭囚禁他時，便曾偽裝成一個婢女，假意愛慕于他，將他從牢中釋放了出來，然后借著這份恩義，想要跟趙信長相廝守，生死與共。

不得不說，樂蘭的偽裝和演技都非常的出色，趙信并沒有從她身上看出破綻，這份設計好的救命恩情，無疑也是結下了。

按照江湖規矩，人家姑娘對他情真意切、恩重如山，不說以身相許，但起碼也應該感恩戴德，若是她執意像個狗皮膏藥一樣黏著自己，自己又能拿她有什么辦法？總不可能趕她走吧，這樣豈不就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不得不說，仁義道德，自古便是人心大敵，面對這些是非恩怨，很少有人能秉持住內心的堅守和安寧，稍是心軟猶豫，便會被情義束縛，被道德綁架，失去自己的初衷和原則。

當時趙信便遇到了這樣的難題，他雖然嘴上說著‘我心無賊’，其實不然，仁義道德，便是他破不去的大賊。

畢竟他還年輕，雖然說天賦異稟，戰士之心無比堅韌強大，但他的見識還很短淺，并沒有經歷過太多的紅塵歷練，面對樂蘭的詭計，他一時間不免也是心意猶豫，左右為難。

要不是后來樂蘭得意忘形，露出了一個破綻，暴露出身份，說不定趙信真的會著了她的道，被破去堅固的戰士之心，泯為眾人。

有了這么深刻的教訓，所以單純的救命之恩，并不會馬上就贏得趙信的感恩和信任，要看這份恩義是不是單純，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和追求。

后來嘉文二世之所以能贏得趙信的忠誠，可不僅是因為他的救命之恩，而是因為他的尊重、信任和豪邁，同時德瑪西亞也是一個道德崇尚的正義國度，符合趙信的戰士之道，所以才會為之效命。

啞女的情形也同樣如此，她救的并不是趙信的命，而是他那頻臨墮落的靈魂和幾近破碎的戰士之道。

諾克薩斯的角斗場烏煙瘴氣，充斥著罪惡和殺戮，在這樣的尸山血海、修羅煉獄中打滾，即便堅強如趙信，偶爾也難免會迷失自己，被無盡的戰意殺意支配，頭腦發熱，嗜殺嗜血，久久不能平息。

有一次趙信經歷了一場慘烈無比的血戰，滔天的怒火和殺意盤旋在他的腦海，久久不愿退去，他變得像其他的角斗士一樣，易躁易怒，需要用暴力和殺戮才能發泄心中的苦恨憋屈，再不復內心的安寧。

而這樣的行為無疑是違背了戰士之道，一旦控制不住戰意殺意，內心的堅守便會隨之崩塌，再不是單純神圣的戰士，而是毫無人性的殺人機器。

真要是成了這樣，只怕是比殺了趙信還要難受，身為戰士，最寶貴的便是他的精神和靈魂，若是連它們都扭曲墮落了，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追求可言，還不如死去。

好在就在迷失墮落的邊緣，趙信遇到了啞女。

啞女身體瘦小，形貌粗鄙，看起來像個怪胎小丑，但卻將趙信從地獄邊緣拉了回來。

啞女本是一個朝不保夕的角斗士醉酒后跟卑微的婢女結合所生，由于角斗士的身體早就被各種藥物和黑魔法污染，血脈發生了異變，作為他的女兒，這些苦果自然也是遺傳到了啞女的身上。

她不但生來就是個啞巴，害得自己母親因難產而死，身體畸形有如怪胎，而且她的血脈中還殘留著可怕的黑暗之力，時不時會爆發出來，將她折騰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

可就是這樣，她依然在角斗場中活了下來，像個聰明頑強的小老鼠一樣，每日在角斗場中東躲西藏，靠偷角斗士們的東西度日。

之前趙信便見過她多次，許是覺得趙信過于強大，她從來不敢來找趙信的麻煩。

可就在趙信瀕臨墮落的那一晚，她卻主動找上門來了。

當時趙信神智迷失，腦海中殺意縱橫，真真是生人勿近，見得有人靠得邊來，哪里會想太多，直接是猛虎出籠，將她一把逮住，可就在趙信要痛下殺手的時候，他看到了啞女的眼睛。

幾乎是一剎那，趙信那狂躁不安的心靈便安靜了下來。

不是因為啞女的眼睛中充滿了驚慌害怕、軟弱可憐，而是因為她的眼睛太平靜了。

是的，平靜。

就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不帶一絲的波動，不見一丁點的喜怒哀樂，平靜得就像是一面鏡子，清晰地倒影出趙信的樣子。

可就是這么一面‘獨特’的鏡子，讓趙信心中的殺意怒氣一泄而盡，慢慢恢復了安寧。

就這么莫名其妙的，兩人成為了朋友，雖然他們從來不曾說過哪怕一句話，是的，從來沒有，在啞女面前，趙信也把自己當作一個啞巴，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眼神交流。

而即便是眼神的交流，兩人之間也并不算多，啞女像是不喜跟趙信共處一室，除了偶爾幫趙信收拾房間、留點吃的給他外，其余的時間依然跟以前一樣，像個小老鼠一樣四處在角斗場中游蕩躲藏。

不過趙信每次大戰歸來，她都會跑來跟趙信對視一眼，確認無誤后，然后又消失無蹤。

可以說，趙信之所以能在兇險的角斗場中沒有迷失自我，啞女絕對是功不可沒，也唯有是在她身上，趙信才感覺到一些默契和親近感，明白什么叫做君子之交。

……

“也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想起這位古怪的朋友，趙信莫名是有些嘆息，當時嘉文二世營救他的時候，啞女并沒有在他身旁，形勢危急，他也不能過多地浪費時間去尋找，最后只能懷著愧疚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