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黑幕已經加深,渾濁的云朵在相對稀薄的空氣里意興悠哉地隨意竄行,熱曼特魯底地處中土南部,氣候濕爽,此時正是一年之中的最好時光。城市修整莊重的青翠樹木在流動的點點霓虹下安神閉目,它們壯碩強健的身軀相互重疊,明暗交叉,靜默的光影被清涼的夜風暗暗驅逐,輕輕地跌落在已經少有人慢行的街區小徑中,并不格外芬芳的花朵按捺不住內心沖動,明目張膽地隨風裹挾,屢屢飄來些許幽淡的馨香,不知何時,皮諾克已經走進這條毗鄰內河的小徑,夜是幽寂而美麗的,但它們還不是這夜色的真正主角。
做主角的,是緩緩飄落的迷蒙細雨,在溫柔的風里,它們輕裝簡從,歡鬧頑皮,醉心少有人靜心聆聽的夜曲,在皮諾克的周身盡顯它們精靈般的天然氣質。
可惜這條小徑只在熱曼特魯底為數不多的幾處寧靜之處,相對于一座城的大繁華和一個人的孤單而言,它既有自在獨到的大妙處,又有程式局促的大壞處。
它毗鄰某條內河,很久以前只是無人料理的、被河水日夜沖刷的淺陋河岸,可能那時還野花遍地,蝴蝶亂飛,是昆蟲戲耍的樂園,但如今,它擺脫了既定的宿命,和正在蓬勃的城市里其他三兩條內河邊的同伴一樣,被別致心裁地開墾出來,安置上從北方那些還似原始的森林里輸運過來的高大喬木,以及南方更潮熱的地區里運送來的特有的青綠灌木叢,和從科學化的薄膜大棚里專意塑造一新的時潮花卉,又經過若干城市雇工的日夜不歇的熱情勞作,一番精心修飾后,才特意提供給這城市的一些精英在閑暇時享用,只因他們曾經并且到現在都一直在強烈要求政府可以真正落實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居住權。
所幸,那些精心布置的物什勉強都有很強勁的生命力,一個個倒勃勃生機地幸存了下來,即使在比較糟糕的時候,它們也能非常坦然地和高貴的精英們以及他們白日里毫無顧忌的各類排泄物一起和諧共處,這一點非常值得皮諾克借鑒與學習,隨后他也會深刻認識到這種面對和睦的普遍心態幾乎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法寶。
小徑是幽然的,因為皮諾克已刻意避開了那些在多數人固定意識里所以為的骯臟角落,這是他未曾被有意放大的內心所驅使的緣故,其他人可以為之欣羨,也可以加以鄙薄,但如果他們也愿意把某些東西寄托在一份單純之心上,最好還是選擇前者吧。
熱曼特魯底城是中土世界比較發達的南方城市之一,它承擔著亞細亞這塊廣袤大陸上的第二大國——海耶庫圖曼帝國近乎十分之一的農商課稅收入,這一方面源于它得天獨厚的地緣條件,自西北境至東南沿海,地勢一路低平,除了若干座高聳突兀的峻嶺崇山和幾條奔流不息的豪邁江河之外,幾近一馬平川,再加之雨水歲歲豐沛,光線四季充足,農業的優勢依舊占據著一定的比例。即便桑田滄海在這片厚土上輾轉交替已逾萬年,但自亙古以來,先民所具備的農耕習性仍舊在他們子孫的血脈里脈脈漫流。不過這種習性現在又無可避免地暴露出它固有的局限性和滯后性,尤其它那種世代相傳的質樸與厚重的精神氣質已漸漸流落到將近消亡的邊緣,或者說安享太平又自以為是的子孫,在連他們目下的自身困境都未能圓滿戰勝之前,是很難完全明了所謂的復興真意和精髓。當然,這樣的習性在整個海耶庫圖曼帝國的遼闊領域內還是毫無保留地牢牢扎下根來,因為大部分人在自覺或不自覺之間已經先天習慣性地享用著這份尚有一定生命力的獨有恩惠,盡管它各地區的差距不等,發展懸殊。帝國的部分史家為之慶幸,又為之深深擔憂,可惜這些身在高閣貴胄之間的道德思想家們除了筆墨考據上的一點所謂學問外,不曾有多少真正切實又一心親近土地的先行表率,因此,他們尚待肯定的一些言論高調也只當是庸人自擾的獨角戲,好不容易湊合到一起來聽曲兒的紳士們還沒等大幕拉開,就已在僅限的幾方殿堂前昏昏入睡了;
另一方面,依舊可以說是地緣條件的影響,不過它已退居其次,或者說是基于新的形勢,而衍生或轉變為另一種被稱謂為“經濟”的所謂影響,因為任何一個稍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知道地利畢竟還是有限的,故而人們在承繼農耕傳統的同時,也頗合時宜地發展起相應的商業,憑著逐步覺醒的智慧和一點對應的勞動,這種商業經濟很快便隨著時代的偉大遷移而日漸興盛發達,自然也順勢橫越過傳統農業的原有地位,成為這片土地在新形勢下自感驕傲的首要資本了。然而一些受過那種謙虛謹慎的農耕習性深深影響過的,而且本身又能保持有清醒睿智頭腦的人還是不會就此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的,即便他們身邊的某些人已經自覺舒適地沉迷享樂,不再熱衷于持續奮進了,他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埋頭骨干、艱苦奮斗。
本來,先天的位置已決定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海耶庫圖曼所坐擁的一切優勢,包括地方千里、良田萬頃、物豐蓄饒、民殷財阜等等與生俱來的一切優質條件,都曾經一度讓中土世界之外的一切外族心恍神迷、魂牽夢繞,甚至不惜以面目可憎、形跡拙劣、罪案累累的近乎自毀的形象,來狠命掀開海耶庫圖曼那一層美麗面紗,但這面紗之下,也曾只是一個被自我封閉所深深蒙蔽,又一向以古老神秘又貌似雍容華貴的面貌來示眾的東方巨人。
那一段往事是異常疼痛的,任何一個稍有羞恥感和血性的海耶庫圖曼人只要能念及到前人所受難的一千兩百年悲慘時光,內心里無不義憤填膺,眼眶中無不噙滿熱淚。在那一段倍受外族壓制盤剝的歲月,海耶庫圖曼戰火不斷、動亂不堪,一方面,外族們打著新文明的旗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另一方面,不爭氣的局部人自甘墮落、相互攻伐,那時不單熱曼特魯底,就是皮諾克的故鄉——偏僻貧瘠的嗒嗒塔塔爾,都一樣地深陷在水深火熱的泥沼之中,整個海耶庫圖曼——昔日雄踞東方的巨人——內外交困,災禍不絕,又羸弱疲乏,幾近死尸。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在此,還是遵從帝國史家的秉筆習慣,僅以微言大義的筆法稍作概括,往下還會有很多必須敘述的細節需要對其深入補充,但眼下,皮諾克并未意識到這些東西會對他那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多么重要,也就不便大費周折,多加展開了,因此,還是稍事暫停下。
其實,在這一段沉痛往昔里,有一點是非常值得慶幸和稱羨的,就是這片土地上那種獨一無二的勇氣、信念與精神氣質并沒有被徹底打垮,也從來不可能被打垮,它們不但沒有衰頹,反而因之更為強烈、更加堅實,而且有些事實也已經不止一次地證實了這么一種情況:無論任何時候,這片土地總能孕育出一些可以始終保持著一種埋頭骨干與拼死不屈的高貴精神的人,他們并不高大的身軀托起了這片大地的璀璨明天。
不過在今天,我們還是要發現,有一些東西是不容忽視的,海耶庫圖曼雖將過去的疼痛屈辱吞咽到肚子里,但它張開笑容,想要擁抱大地時,我們可能看見它故作傲立的姿態其實并不完全穩當,至少在皮諾克這樣的人看來,當然,從來就不會有誰真地很在乎他這類人的一點看法和意見。
細雨無比輕柔,如同曼妙輕盈的小天使,緊緊圍繞在皮諾克的左右,在白日里吸附了一路塵灰的西裝此時好像貼了無數細小鐵片的鎧甲一樣,足有千斤重,城市的霓虹從樓層的縫隙里和一點微弱的天光一起滲透進來,冷冷地打照在這個孤單又有點柔弱的身軀上。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沒有章法,沒有節奏,沒有歸屬,慢慢地,慢慢地,從幽然小徑的第一棵泡桐樹開始,第三、第四;第十、第十一;第一百、第一千……仿佛走了整整一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