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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寶釵為弘歷追帕,費盡力氣,誰料弘歷因‘潔癖’一說便輕易將帕子許了人,寶釵心中五味雜陳,臉上又羞臊,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一回,少不得忍著,與其一同往賈母屋子來。

彼時賈母處眾姐妹并王夫人,邢夫人,李紈等都在,賈母氣色愉悅,正與人聊著長壽的話,因又聊到劉姥姥,眾人都說‘她來了,這里倒別有一番熱鬧’,此時弘歷和寶釵進來,見過了眾人,弘歷見黛玉身邊尚有一個座位,想也不想,就去坐了,寶釵則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賈母見到寶釵,忽然觸動心思,便問:“今兒早起,隱約聽得丫頭們說昨晚什么事,又提到薛姨媽,竟是什么緣故?”寶釵不覺又臉紅,忙站起來,卻聽李紈先笑道:“并沒什么,不過是蟠兒兄弟昨兒吃了幾口酒,鬧了個笑話罷了。”寶釵又道:“哥哥昨兒糊涂了,媽媽昨晚把他好一頓子打,他也知道錯了,本想給老祖宗來磕頭賠禮,又臊得慌,今早躲出去了。”賈母只點點頭,又道‘小孩子淘氣,也是有的,何必打他’便不再提,眾人又忙引到別事上去,寶釵看王夫人也不怎樣睬她,自己仍舊落寞坐下,不肯再發一言。

且說黛玉見弘歷進來,身后緊緊跟著個寶釵,便有老大不悅,弘歷一時坐她身邊,黛玉便小聲問:“你這是打哪來的?”弘歷撣著衣服笑道:“從來處來。”黛玉便‘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必是從蘅蕪院來的了。”弘歷道:“這又何以見得?”黛玉冷笑道:“從也沒見你起這么晚過,想必是岸上拐哪兒去了,才有這‘雙宿雙飛’罷。”弘歷知她誤會,方要說自己因病起遲,又怕黛玉擔心,便把話止住,只淡淡一笑,說了句‘胡說’。

豈知那黛玉本也是為試探他,他若立時解釋一番,散其疑惑,倒也好了,偏是這樣欲訴還休,便更讓她心中又疑又悶,自己胡思亂想一回,越想越難釋懷,胸中便漸漸升起一股纏綿郁結之氣,只癡坐不語。

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因說腰疼,便歪在長塌上,幾個丫鬟給慢慢捶著,叫幾個老嬤嬤閑話家常,眾人各自散去,黛玉辭了眾姐妹之邀,獨自一人慢慢而回,弘歷因一直惦記著給黛玉禮物,正巧見她一人,便忙追上去,誰知黛玉便如沒曾見他一般,仍舊自向前走,一句話也不說。

弘歷見黛玉此狀,一時悶住,忽而豁然開朗,心道:是了,她必是因寶釵之故,心中吃味,才有此形容,我二人又何曾有什么。便想上前解釋,但見黛玉粉面微怒,水目生嗔之狀,又覺此情此景深可玩味,他日焉可復得?故暫且不為,只堵在她前面,伸出雙臂,攔住她去路,歪頭笑著看他,黛玉便瞪他一眼,回身而走,弘歷又忙追上去,黛玉走不得,只得站住,說道:“你不用跟我弄出這景來,你的心思,我很明白,現有好好的一人在那放著,比我會寫,會做,會為人,又會討你歡心,正是諸般都順你心意的,何苦又來糾纏我?”說完,眼圈早紅了,便要走,弘歷忙拉住她,被黛玉甩開了,弘歷見她身子單薄,又沒穿長褂披肩之類,況兩人置身橋上,正受風吹,便忙把自己的長褂脫下來,給她披上,黛玉掙扎不受,弘歷硬給她穿上了,豈知他自己本是身子作燒,體格發虛,脫了長褂,頓覺涼風刺骨,勉強忍了,一邊強為其系著結子,邊小聲笑道:“皆是你平日多心疑惑,胡亂猜測,哪有這些事?且別說現在,便是以后,你也盡可放心,我既已表露心跡,此后即是天塌地陷,也絕不改變分毫,若非如此,也算你錯看了我,錯許了意了——”黛玉聽這話一字一頓,便如肺腑中掏出來般懇切,細細回想,雖無華麗之音,卻字字震人心魄,不覺迎其雙眼,只覺千萬情思,盡于其中,濃郁不化,便早把滿腹嗔言盡數忘掉,癡了半晌,方回過神來,不覺又羞紅了面,待要說話,又止住不說,斯情斯景,非語言所能盡述也。

卻說此刻,那浣紗正滿世界地找弘歷呢,四處問人,皆說‘不曾看見’,一時又遙遙地見兩個小丫頭在假山旁嬉聲笑臉,知是賈母處的,便忙走近前來,原來這小丫頭名叫喜兒,本在賈母處打掃庭院的,今日卻不期交了鴻運,先是得弘歷繡帕,后雖被寶釵要去,卻賞了她一塊銀子,縱沒有一兩,也差不遠去,正在這和人顯擺呢,正巧遇到浣紗來,兩人忙止住了話,趕著問好,見問弘歷,喜兒忙笑道:“才隱約看見往橋那邊去的,姐姐該去那邊看看。”浣紗便又轉身而來。

一時果見弘歷和黛玉在一處,黛玉披著弘歷的衣服,兩人只默默的走,也不說話,浣紗擔憂其病,又嘆又懼,再顧不得許多,只說‘十三王府來了書信呢’,和黛玉賠笑道歉,一陣風地把弘歷推回去了,直至到了落英閣,弘歷便問,浣紗道:“哪里有書信,我正叫人熬藥呢,不過叫你回來喝藥罷了。”弘歷便道:“我說呢,十三叔若有事,叫個人來說一聲就完了,巴巴的寫什么信來。”起身要走。浣紗忙問‘做什么去’,弘歷道:“方才只顧聊天,正事倒忘了,翡翠還沒給她。”浣紗忙跑上前去扯他,心中生急,頓足說道:“真真瘋了!四爺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先是浸了那么久的冷水,又受了風,又深夜外出,還受了傷的,如今這么冷的天,連外衣也不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不求四爺眷顧,只望四爺十分的心,九分給林姑娘,也留一分給我們,就算萬分可憐我們了,你若存心要病,我們管不著,也不敢管!還望四爺看在咱們伺候四爺十幾年的情分上,給我們攆了去,強似他日圣上怪罪,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九死難逃!”越說越悲,說到最后,不覺聲啞淚出,便伏在桌上,別過頭去,暗啜不語。

這里浣紗哭訴,早把繡兒引來了,聽到她‘做下人的,九死難逃’幾個字,也不覺傷悲,一邊在旁勸她,一邊對弘歷說道:“四爺便有天大的事,看浣紗姐份上,喝了藥再去罷。”弘歷也不曾料到如此,只得笑道:“罷了,別哭了,我喝就完了。”遂隨意拿過一本書,歪在床上看,一面等著藥。

不說這里,且說浣紗自叫走弘歷之后,黛玉便覺有些失落,因恐其復尋自己而不見,便不肯立時回瀟湘館,只攏緊衣服,于附近悠悠轉轉,因嗅得褂邊隱隱略有天竺之香,思及方才強與其披衣之景,不覺慢慢把臉羞紅了,只垂目弄發,低頭慢行,忽聽有人在身后笑道:“妹妹在這里做什么?”黛玉見是寶釵來了,恐其見到自己面紅腮赤之景,忙別過頭去,笑道:“不過才吃了飯,略走走,那邊姐妹們要下棋,姐姐怎么不去?”寶釵笑道:“四妹妹的房子太熱,待得久了,喘不過氣來呢。”

原來這寶釵方才去瀟湘館找尋黛玉,聽說不在,便又出來找她,卻見橋邊一叢樹蔭之下,一個人影晃晃悠悠,起初以為是弘歷,又覺身影不像,便走近細看,竟是黛玉,見她身上披著弘歷的衣服,回思一回,心中便不是味道,這會兒與黛玉說了一回閑話,因提到熱不熱的話,便把帕子掏了出來,細細擦著鼻翅額頭。

黛玉見了,方笑她道:“這么冷的天,姐姐還出汗了不成?”話音方落,忽見那帕上彩繡飛鸞,頓覺眼熟,又見帕角隱隱一個‘歷’字,頓時凝了眼睛,半晌,笑道:“這帕子倒精致,不知何處得來?”寶釵忙笑道:“我哪有這樣的東西,這可不是我的,是人給的。”黛玉便問:“是誰給的?”寶釵只笑而不答,仍舊仔細折了,放回袖中。

黛玉雖未得言,視此情此景,也明白無疑,頓時便如雷擊電掣的一般,心中更是亂跳不止,腦中紛亂,卻似一片空白,意緒交雜,細想又渾無一物,寶釵與其說話,只點頭淡笑,全不知其所云,一時寶釵去了,她也不知道別,魂似脫殼,足若出云,自慢慢前行,忽又迎面碰到個丫頭,問她‘姑娘到哪去’?黛玉也不見是誰,只悠悠說道:“往去處去。”也不等人作答,也不管人疑惑,雖渾然不知所往,身子卻自向那樹影層疊,花枝繁茂的山腳去了。

卻說此刻山坡腳下一人也無,見水波漪漾,聞棲鳥愁鳴,黛玉自倚了樹邊的一塊石頭坐下,一時定目凝神,心中癡癡怨怨,哀哀凄凄,不覺眼中蓄淚,心中生嘆:

罷了,你只道自己一番癡心,彼處必與己同,豈知世上之人,原鐘情者少,薄幸者多,既可贈書表心,焉何不可傳帕示情?

想及寶釵,又點頭思道:正是,彼既有花妍月貌,又有淑德妙才,況家有殷資之富,比不得你草木之人,家中無親,如今不過寄人籬下,仰人一口藥水粥食,何苦又生妄念,豈不可笑可嘆?

思及‘可笑可嘆’幾字,想到當日贈書之景,并日后許多深夜無眠,靜謐生思之狀,猶歷歷在目,不覺自哀自憐,凄然生嘆,待見到身上所披之服,那心中更似針刺一般,才知方才深情之像,不過是博她好意的贗伶假戲,掏心之語,也不過是引她入甕巧語花言罷了,遂心灰色黯,意冷情絕,眼淚更是如線而落,不由得抱了雙膝,嚶嚶啜泣,良久而不止,樹上百鳥本自啾然,此刻卻半點生息也無,只留長水潺潺,青天寂寂,那長風將花樹葉瓣吹個漫天,便有無數斷魂殘紅,飄飄簌簌向黛玉落去,而黛玉竟如化作石頭一般,只哽咽而悲,余者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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