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0年西南邊陲的一個小鎮,抗日的戰火沒有燃燒到這片土地上,黎明里沒有醞釀生死攸關的黑暗,朝霞透過天際,水墨般慢慢暈染開來。一座二進二出的套院早早的打開了大門,管家催促道:“動作快點,盡量趕在晌午前回來!”上馬的人回頭答道:“我倒是想快,只怕那掌柜的一身老骨頭禁不住這馬的腳力。”說完用力策馬,轉眼間跑出了巷道。管家抬頭看看天色,卻有一只貓頭鷹落在正房的檐角上,正目光炯炯的注視著院落。管家心頭一緊,貓頭鷹進宅,無事不來。他緩緩關上申府的大門,步子下意識沉重了起來,腳下的青磚他踩了大半輩子,今天走起來卻一腳深一腳淺了。
這時負責灑掃的人員拿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梅姑端著一盆洗臉水進了太太的房間,像往常一樣服侍太太梳洗。只是今日打量太太的神情,倦怠中更添了憂愁。忍不住細心探問道:“太太昨晚沒睡好?一大早打發人到茶莊叫掌柜的過來,可有什么大事?”太太沒說話,只長長的嘆了口氣。梅姑只得陪著些小心,接著說道:“我知道太太心里的苦,有什么說不得的,我還成了外人?”“這是說哪的話,什么事我瞞過你。只是這事實在蹊蹺,昨晚我禮佛時,佛珠灑了一地,當時我就嚇呆了,這恐怕不是一個好兆頭,可千萬不能吊以輕心。”梅姑假意松了一口氣,“太太就是為這個要叫掌柜的過來問話?”太太用毛巾擦過臉,將毛巾遞給梅姑,“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景氣。外面到處打仗,馬幫一年不如一年,茶園里的茶葉再好,也難賣出去。若大個家業,我替他維持到現在,也算仁至義盡了。”梅姑緊張起來,“太太要做何打算?”申太太坐到梳妝臺前,紫檀木散發著深微幽冥的光,看著鏡中的自己,緩慢而艱難的說道:“像這斷了線的佛珠一樣,散了吧。”
2
等到掌柜的氣喘吁吁站在申太太的面前,已過了晌午,廊檐上的日光探頭探腦,影壁墻捕捉著每一縷光線,盡最大努力反射進堂屋里。
家里清一色的紫檀木桌椅,輕輕摩挲一下,掉落的不是塵埃,是歲月不能輕言的心事。
申太太讓掌柜的落座,梅姑奉了杯茶,站在申太太旁邊打量著多日不見的掌柜。玳瑁眼鏡后面一雙精明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申太太欠了一下身,“這么急著叫你過來,不為別的,今年的明前新茶都采收完了,下一步打算怎么辦?”掌柜的掀起青花蓋碗,看了看里面靜旋著正待舒展的幾顆嫩芽,知道明知故問里定有文章,輕輕放下茶碗,“要照往年還是用馬幫走滇藏線,不過這幾年兵荒馬亂,去年的茶葉被土匪劫去,落個血本無歸,只怕今年再出閃失……”申太太立刻斂起神色,“茶葉再銷不出去,人吃馬嚼幾十口,早晚坐吃山空!現在柜上的錢還能支持多久?”
掌柜皺了一下眉,略頓了一下,“維持三五年的開銷還是不成問題的。太太若需要詳細過目支出,我命人把賬本拿來。”申太太一擺手,“不必了,有道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依我的意思,把茶園抵押給銀行,用貸款投資到別的生意上去。至于茶園的這些茶農們,去留都隨他們。”掌柜的聞聽立刻站起身,“太太萬不可做此打算。茶園是申家的祖產,抵押是有風險的,若是投資的生意折了本,將百畝茶園拱手他人,我們拿什么面對申老爺!此事關系重大太太一人做不得主,況且老爺也不會同意這個主張。”
申太太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這個時候想到用老爺來壓我!難道我是拿著庫房鑰匙的丫鬟,替他辦事的奴婢!”掌柜連忙賠禮,“太太息怒,您言重了!我只是一時情急,說話失了分寸,不用馬幫運貨,還可以想別的辦法。”“你說還有什么辦法?”申太太余怒未消,只等他說下去。掌柜定了定神,緩緩說道:“辦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上下疏通。”“別賣關子,說明白點。”“不走滇藏線,走滇緬公路,只是這一條線路魚龍混雜,各方勢力割據,光政府部門就有十幾個直接管轄,可以說是用錢換錢的買賣,不知太太意下如何?”申太太聞言又坐了下來,“你怎么不早說?”掌柜賠著笑道:“我是怕太太舍不得銀子,上下打點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申太太認真的看了看掌柜,“把錢花在刀刃上是一種本事,能花好這錢的人恐怕除了掌柜莫數了。別人我還真信不過。”掌柜的欠了欠身,“這些年承蒙太太和老爺的抬愛,在商道上也積攢了一些人脈。若是太太決定棄馬幫,改弦易轍走滇緬公路,我這就即刻著手辦理。”“且慢,等我想好了再給你答復。”申太太一邊說一邊撫著太陽穴,一根紅木簪子橫穿她恰到好處挽起的發髻,梅姑看著簪纓輕微抖了兩下,俯下身小聲說,:“太太累了吧,我扶您去歇個午覺吧。”申太太順勢起身,掌柜的也站起身來目送申太太出了堂屋。
3
申太太上到二樓,并沒有急于回房間,而是站在走廊過道上,向下看著天井里兩個在廊檐下織布的女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梅姑說:“看見了吧,聽見了吧。我在這個家和傭人沒有什么區別。只能料理事務,關鍵時候連個決定權都沒有。嫁進申家十年,原來我也只是做了十年的仆人。”梅姑扶著申太太,感覺到她的情緒異常波動,勸慰道:“太太這么說,豈不是折煞了申家。以太太的出身和才智,家里家外樁樁件件,哪有一處不讓人服氣的。”申太太苦笑了一下,邊說邊進了房間,“被你說的我好像紅樓夢里的王熙鳳了,可惜我的命比鳳姐兒可差遠了。賈璉再怎么朝三暮四,也不至于八年不回家。這種日子熬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梅姑關上門,來到太太身邊,申太太皎白的臉在她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層暮秋的霧,從深處透著寒氣,“您這可不像從前的樣子,全都是因為散了一串佛珠,讓您心血來潮,才說起這些。要是擱在宮里頭,這可是要殺頭的。”說完還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申太太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個宮女可沒白當,老拿宮里的規矩來嚇唬我。”“不是嚇唬您,我這不是為了讓您寬寬心嘛。讓您覺得您的日子可比宮里的娘娘強多了。十年八載見不到皇上一面的女人有的是。從進宮到出宮七年時間,我從來沒見過皇上長什么樣。”申太太嘆了口氣,“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男人,不提也罷。”“太太這就對了,像我出宮之后爹娘三天兩頭托媒人給我找婆家,很怕我當一輩子老姑娘。要不是一場瘟疫,全族人都死光了。我還不知道我命這么硬,這樣的人就算結婚,怕也不會有好什么結果。”太太略微點點頭,“你我能相伴這些年,也是緣分。”“太太說的何嘗不是,您一生向佛,遭遇了老爺也是命中注定吧。”申太太拾起桌子上昨晚掉落的一顆佛珠拿在眼前,沖著窗戶認真的打量中間的小孔,“我就是參不透我的命啊。”梅姑拿過太太手中的那料佛珠,“太太還是別參透,您要是大徹大悟了,還不得出家。”“說到出家,我有段時間沒去臥云寺看望聞雁禪師了。明天若是天氣好,我們去寺里拜拜。”“又要參一段公案了,阿彌陀佛,”梅姑雙手合十念道。申太太瞪了她一眼,“你都這把年紀了還打趣我。”梅姑笑道:“我們當過宮女的人習慣了苦中作樂,您看我一個孤老太婆都能快活,太太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4
申太太和梅姑兩人乘著坐兩副滑桿,一路晃悠悠的閑聊。快到臥云寺的時候,申太太感慨道:“申家祖輩世代供養臥云寺,如今我只有循著這條路繼承申家遺留下的一切,才覺得和他的生命有所聯系。”梅姑見太太又有些傷感,忙岔開說:“這臥云寺遠近聞名,當年為躲瘟疫我和村里幾個幸存下來的女人,來投奔臥云寺,我餓暈在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下,太太恰巧從寺里回來路過,好心收留了我和月娘。卻想不到養虎為患,讓我們落得今天這個局面。”“想想當年月娘那楚楚可憐,感激涕零的樣子,誰能料到她會恩將仇報,也許這就是天意。”申太太想起當年收留梅姑和月娘時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黯然神傷。梅姑觸動了太太的傷處,趕緊分散她的注意力,用手一指“就是前面那棵松樹,您看現在長這么高了,”申太太張望了一下,離寺院不遠處確有一棵高大的松樹,但她并不記得這些細節了,只好說:“難得你還記得這么清楚,可見臥云寺是你我結緣的地方,你要好好拜拜。”
說話間到了寺廟門口,通知執事的小和尚向里面通傳,片刻功夫,里面迎出聞雁禪師的大弟子寒竹,“阿彌陀佛,申失主久等了。師傅在禪房恭候,請隨我來。”
申太太和梅姑下了滑桿,跟隨寒竹去往禪房,院中甬路整潔,兩旁育有青菜。寺中的大小和尚皆認識申太太,路遇者皆合掌施禮。在禪房門外,裊裊檀香飄出,頓覺和氣寧靜。聞雁禪師站在門口笑盈盈的看著申太太和梅姑,“阿彌陀佛,貴客久不臨門,想必是清修得喜樂安逸,無需老衲多言。”申太太先合掌,“阿彌陀佛,慚愧之至,承蒙禪師指點,但奈何資質愚鈍,修行所得甚微。更有一事不明,特前來求教師傅。”聞雁禪師一面請申太太入座,一面命弟子寒竹上茶,“申失主何事不明,老衲愿聞其詳。”于是申太太復述了禮佛時,佛珠灑落一地之事。聞雁禪師滿面慈祥的注視著申太太,感覺到她的驚懼不安,待她說完,先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紅塵織網,那蛛絲怎禁得住啊,申失主心事太重,不住當下,自然若有所失。”申太太著急地追問,“這有何征兆嗎?還請師傅明示。”聞雁禪師閉目不語,傾刻睜開眼睛,從眼底迸出一道光芒,“沒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記住這句話就好了。”申太太不甘心地問道:“因為我從來什么都沒有得到是嗎?”禪師看了站在旁邊的梅姑一眼,梅姑趕緊輕咳了一聲,“太太,心要向道問。”聞雁禪師滿意地微笑頷首,重新看著申太太那張茫然無助的臉,笑道:“申失主心不念佛,怎樣輪回都轉不出那個圈,佛珠自然不滿了。灑向八方塵寰無所系,這也是在開示啊。”申太太這時方有所悟,原有的擔憂不祥驟減。正在這時一陣嬰兒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寺院的寧靜。眾人一驚,未等詢問,大弟子寒竹急忙進來回稟,“師傅,嬰孩醒來哭鬧不止,這如何是好,擾攪得弟子們無法坐禪。”
聞雁禪師站起身來,念道:”阿彌陀佛,這也真是機緣巧合。”轉身向申太太施了一禮道:“申失主莫驚,只因今日早起的執事僧發現寺外門口放著一個包袱,走近看竟然包裹著一個嬰孩,這女嬰在寺中喝了點米湯,剛睡了半日,我正欲尋一戶妥貼人家撫養,寺中不宜久留,申失主來的正是時候,不如幫老衲一個忙,代為尋找一戶好心人家,在福田中多種善因必得福報。”申太太連忙說:“就算不為福報,也沒有坐視不管之理。快把那孩子抱來我看看。”于是弟子寒竹出去,片刻抱回一個單薄的襁褓,只見嬰孩閉著眼哭得滿面通紅,申太太一手接過襁褓,將另一只手的食指摩挲嬰孩掙扎的小手,嬰孩睜開眼睛,抓住牢牢不放,哭聲漸漸平息了。梅姑湊上前去打量,“這孩子粉嫩嫩的討人喜歡,和太太還真有眼緣,一抱就不哭了。要我說還找什么人家,我們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申太太沒有言語,轉身看向聞雁禪師,“我可否收養這孩子?”聞雁禪師笑道:“申失主宅心仁厚,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我原來還怕申失主喜歡清靜修行,不肯收養。所以才沒有直接相托。”申太太一邊撫慰著女嬰,一邊說道:“我和這孩子還真有緣份,遲來一點兒您就把她送人了。我們不早不晚趕的真是巧,還請師傅給這孩子賜個名字吧?”聞雁禪師走過來端詳了一下襁褓中的女嬰,“阿彌陀佛,初臨人間,瑩潔如玉,非親所屬,得失如還。就叫她‘還玉’吧。”申太太滿意的點點頭,“好名字,”繼而親切的對懷中的女嬰說:“你就是上天還給我的玉。”
5
一進家門,仆人們看見梅姑懷里抱著一個嬰孩,都忍不住側目,申太太停住腳步,叫過管家來,道:“召集眾人到祠堂,我有話要說。”
祠堂里黑壓壓站了老老少少三十多個人,都是在申家干活的長工。申太太讓管家清點了一下人數,回明全到齊了,除了茶園上的幾個莊丁太遠不便過來。
申太太站在祠堂中央,用手指了一下梅姑懷里抱著的孩子,“大家看到了這個孩子,今天叫大家來祠堂不為別的,就是當著申家祖宗的面,我宣布領養這個孩子。”話音一落,人們面面相覷,申太太見狀,語氣放緩了些,“今天和梅姑去臥云寺進香,正好聽到寺中有嬰兒啼哭之聲,一問原由,原來是此女嬰被棄在寺門口被和尚撿到,聞雁住持正欲尋一戶人間領養,便將此事托付給我。各位都是申家的老人了,這些年我膝下無子,現有這段奇緣,我認為是上天賜給我的福報。我會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申家人丁單薄,我收她作養女聊以慰藉。也希望各位能和我一樣盡心把這孩子拉扯大。”
管家在旁一直皺著眉,見申太太意志堅決,也不好直言反對,只得說:“申太太這些年為申家殫精竭慮,勞苦功高,收個養女本無可厚非,只是這孩子來歷不明,只怕日后生出事端。依我看太太還是慎重為好,找個合適的人家收養并不是難事……”“住口,若你們還把我當作這一家之主,今天就當著申家祖宗的面,向我保證,日后守口如瓶,不要亂嚼舌。要是讓我知道有誰在這孩子面前搬弄是非,立刻逐出申家!”管家被駁得面紅耳斥,其他們更不敢作聲,只連連點頭保證,“太太放心,我們做下人的,您的吩咐我們哪有不照辦的。”
申太太命人們都退了下去,祠堂里只剩下梅姑抱著孩子,申太太看了看香案上的諸多牌位,雖有專人打掃,可是她總覺得牌位上落著厚厚的灰。“申家的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怪我放肆呢。從結拜天地的那時起,我就對這里生出一種依賴,老爺不好,我還可以靠著祖宗說話。梅姑,祖宗們知道嗎?他們會可憐我年紀輕輕就守著青燈捻著佛珠嗎?”梅姑抱著孩子趕緊走過來,安慰道:“祖宗們當然看得到,這個孩子就是祖宗顯靈安排給您的,太太心里有多苦我們都知道。今后我幫您把這孩子帶大,您也就有了一個最貼心的人。”太太聞聽聲淚俱下,幾乎踉蹌著走到一個較新的靈位前,她看著牌位上“愛妾榮氏”幾個字,咬牙切齒的說道:“你的死害的我好苦!八年了,老爺都沒有回來再看我一眼!你生了兒子就了不起嗎?這是老天懲罰你,讓你早夭!”梅姑趕緊上前用一手捂住申太太的嘴,“太太小點聲,別被人聽見!”申太太打開她的手,“她的死和我有關系嗎?憑什么老爺認定是我下毒殺了她,我背了八年莫虛有的罪名不得洗冤,若不是看在我娘家勢力的份上,他早就休了我。為了這個身份,我吞了多少聲,忍了多少氣!”梅姑將懷里的孩子遞到申太太面前讓她看,“現在有了這孩子,您后繼有人,還怕什么。”申太太看了一眼孩子,用手指了指榮氏的牌位,“她的孩子在老爺身邊視若掌上明珠,我這個撿來的孩子怎么能被認可呢?”梅姑看了看申太太,她的臉上已有了美人遲暮的氣息,養尊處優也抵擋不了歲月的侵襲,她知道以申太太剛烈的性格在爭男人的角逐里注定是要輸的,她陪著太太輸了這么多年何嘗不想反敗為勝,此時心中生出一計,說道:“太太和我都心知肚明,老爺本不是那么薄情的人,還不是受了那個月娘的挑唆,聽其讒言,才疏遠太太。想必這些年她也人老珠黃,得意夠了。”說完看了一眼榮氏的牌位,“看她生了兒子,她一個收在房里的下人,都是侍妾,天壤之別,害死榮氏,一石二鳥,只有她漁翁得利。”申太太想起往事,早已氣令智昏,哽咽道:“為什么老爺只相信她的話,不相信我?”梅姑老誠持重的說道:“這還不是太太不能忍一時之氣,咄咄逼人,要是像月娘那樣平日里在您和榮氏面前姐姐長,姐姐短的,上下人都看著的周到殷勤,自然不惹人生疑。猶其男人,更容易被狐媚子的假相迷惑。”聽到這里,申太太含恨點了點頭,“當年榮氏的孩子還未滿月,榮氏暴亡,闔家上下鬧的人仰馬翻,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老爺一怒之下,帶著孩子和月娘去了省城,每年祭祖,我都派人去請,老爺找各種理由都不肯回來見我。說我是一條凍僵了的蛇,永遠不能回暖才安全……”說罷已哽咽難言。梅姑一邊用手輕輕拍著襁褓中的孩子,一邊勸慰道:“疏不知真正的蛇在老爺身邊,咱們離她遠點才安全。只是這也非長久之計,老爺的兒子默修現在已有八歲了,將來肯定會繼承申家的產業,我們要趕在這之前把老爺拉回到身邊來,讓一切真相大白。”申太太為難的問道:“見老爺一面都難,這么些年都沒有辦法,如何能讓他回心轉意?”梅姑壓低聲音謹慎的說:“我們做不到,這個孩子或許可以幫我們。”申太太一愣,梅姑湊到她耳邊耳語了幾句,申太太聽后皺了皺眉,“若果真可行,也不防一試。”
6
時光荏苒,十年的時光溜過廊檐,斑駁了影壁墻上的紋飾,影壁墻前像征子嗣昌隆的石榴樹開得枝繁葉茂,在這個寂靜的院落里顯得有些諷刺。
申太太靠在搖椅上和站在一旁的梅姑閑話家常,大門外一聲怒罵打破了二人的平靜,“哪來的野種敢靠在申家的大門上睡覺!快給我滾!”是管家的聲音。申太太一皺眉,“梅姑,去看看怎么回事?”梅姑三步并作二步來到門外,一看有個十三四歲衣衫襤褸的男孩正被管家驅趕。梅姑攔住管家,道:“管家這樣侍強凌弱也不怕壞了申家的名聲!”管家冷笑道:“行的正坐的正,申家還怕我一個管家做什么。”申太太在里面聽的一清二楚,已經惱羞成怒,從搖椅上起身道:“管家的弦外之音是我這一家之主行為有失偏頗了?”邊說邊來到門外看個究竟。申太太看了一眼門外的那個男孩,吩咐管家把門關上,讓梅姑把人帶進來。
男孩被帶進院中,申太太又重新回到搖椅上輕輕扇著芭蕉扇,一邊打量這個男孩一邊問道:“不用怕,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做什么的?”男孩有些驚慌,有些結巴的說:“我……我……我叫廖大鷹,我爸抗日在戰場上被日本人打死了。我娘得了失心瘋,離家出走半個多月了,我到處找都沒找到,剛才在門外打了個盹,不想被管家打醒了。”申太太一邊聽一邊點頭,看著梅姑說道:“去給他拿點吃的,再給他拿套衣服換上。”說完又對站在一旁的管家說:“聽到了吧,人家是軍烈屬,有父有母,哪是什么野種,多可憐的孩子,你作為管家連打帶罵丟的是申家的臉!”管家默不作聲垂著頭,申太太繼續說道:“你是在打孩子嗎?你是在指桑罵槐打我的臉!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一家之主?”申太太用芭蕉扇指著管家。管家趕緊分辨道:“太太您可折煞我了,申家誰不以您馬首是瞻。借我個膽子也不敢呢。”申太太索性把扇子往管家面前一扔,厲聲道:“你不敢?仗著是申家的老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教唆著下人對還玉不敬。以為我不知道?今天新賬舊賬一起算算,你在申家也算呆夠了!”這時梅姑從廚房取了幾個饅頭回來,塞到那孩子手中。孩子拿著饅頭并沒有吃,看著申太太說道:“太太不要為了我動氣責罰這個管家。我娘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梅姑在旁邊贊嘆道:“還是個懂事的孩子。”申太太余怒未消,看了看這個孩子,“今后你若找到了你娘,帶她來見我,同樣是苦命的人,我這里雖不大富大貴,你們娘倆的一口飯我還供的起。”梅姑在旁邊催道:“還不快謝謝太太。”廖大鷹深鞠了一躬,“太太菩薩心腸,我先替我娘謝謝太太。”
申太太用一只手的中指揉了揉太陽穴,管家這時拾起扇子交到梅姑手里,梅姑走過來幫太太輕輕扇著,申太太不緊不慢的說道:“管家,我知道你不喜歡還玉,念你在申家效力多年,我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你一天到晚這么不讓我省心,還玉一天比一天大了,你這樣就算我容得下你,她也容不下你。”管家連忙點頭稱是,“小姐哪會和我這個下人一般見識,太太您多心了。”申太太輕輕哼了一聲,“今天這件事就先擱下,你好自為之吧。今天先安排這孩子在這兒住下,明天派幾個家丁十里八村的幫著找找他娘。”管家連連應聲。接著又對梅姑說:“還玉的詩經背到哪篇了?走,陪我去書房看看。”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天,梅姑忍不住問申太太,“您是和管家賭氣才故意收留這個小叫花子嗎?”申太太神秘的笑了一下,“我看這孩子氣宇不凡,好好培養將來能堪大用。作為接替管家的心腹未為不可。”梅姑會意,贊成道:“還是太太慮事長遠。我也看這孩子品相不錯,挺討人喜歡。”“你若喜歡認作干兒子好了。”“太太拿我說笑。”“說真的呢,有何不可?”說話間二人來到后院東廂的書房。
7
“紹卿以前經常在這間書房里習字作畫,現在還玉在這,我一進來總還會有那么一點錯愕。”申太太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和梅姑走了進來。屋中迎面的紫檀壁柜上陳列著明清兩朝的幾件青花瓷古董,書案上有一個翡翠筆架,上面掛著從小楷到繪畫不同類型的毛筆。鎮尺和硯臺都是老爺當年常用的。賭物思人,申太太一進到書房,心里就發酸。坐在書案前背書的還玉,見母親進來,連忙站起身,“媽,您是怕我不用功,過來監視我嗎?”申太太含笑嗔道:“人小鬼大!”只見還玉梳著兩個羊角辮,蠟染的寬袖斜襟襯衫,下著深藍色長裙。清雅的像一枝插在青花瓷瓶中的白玉蘭花苞,淡然中蘊涵著無限玲瓏生機。看著小小的人兒,從撿來的那天起在她的一手栽培下現已是浸潤著墨香的大家閨秀。申太太命梅姑把門關上,她輕輕的來到桌案前,拿起還玉手中在看的詩經,“背到哪了?”“采薇。”“背來我聽聽。”申太太邊說邊坐在了書案旁邊的椅子上。
還玉站在一旁流利的背完了《采薇》,申太太滿意的點點頭,“這才是我的女兒,圣經看到第幾章了?”“看到‘出埃及記’”還玉稚嫩的童聲讓梅姑站在一旁皺了皺眉,不禁有一點心疼。申太太聞聽臉往下一沉,“怎么看的這么慢,要熟讀,我問到哪一節你都要知道出自哪里。”還玉小聲說了句“是”,低了頭不敢再出聲。梅姑趕緊勸道:“太太你也太心急了吧,這么小的孩子背完詩經看圣經,您也讓她歇一歇吧。”申太太抬起眼瞪著梅姑,“你說我是為了誰,我們娘倆命苦,再不要強,更讓人欺負了。”說完拉過還玉的手,“媽今后就指望你了,給媽爭口氣,好好讀書,超過你那個哥哥,只有這樣你父親才能回來。”說完眼里已噙滿淚花。還玉連忙點頭,“放心吧,有我呢。等我把圣經都背的滾瓜爛熟,我就可以見到爸爸了是嗎?”申太太忍住眼淚,“你爸爸被一個叫月娘的壞女人騙走了,將來你就是見到了爸爸,也不能讓他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否則他是不會認你的。”“為什么?”眨動的睫毛忽閃著童真,還玉皺起眉頭不解的問。梅姑在旁邊說道:“因為月娘總在你爸爸面前說太太的壞話,所以你爸撇下我們不要這個家了。他在省城和一個牧師合資,開辦了一所基督教會學校,你將來一定要以優異的成績進入那所學校,引起他的注意。”申太太握緊了還玉的手,“記住,我們今天對你說的話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能對任何人講。”還玉點了點頭。她的心里裝著沉甸甸的重托,一想起母親那雙近乎哀求的眼神她就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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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書房里還掌著燈,還玉一個人在看圣經。她覺得被母親需要就是她最大的榮耀和價值,她不能辜負母親的殷殷期望。從出生起,她就活在母親對父親的回憶中,聽她講述父親諸多人所不及的好。這樣一個經百般描述卻從未見過的人,讓她從心底產生了無限依戀和向往。
一想到將來見到父親的情景,心里就暖意融融,還玉的心被母親的諄諄教誨裝得滿滿的,從來沒有其他事物能讓她分心。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一個男孩子正悄悄從窗戶里看著她。她精致瑩潤的面容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深深吸引了這個男孩。這男孩不是別人,正是廖大鷹。他屏氣凝神觀察了一會兒,只見這個小女孩時而斂眉沉思,時而舒展愉悅,讓他頓生好奇。他想反正也只住這一晚,索興和她說說話。于是悄悄走到門口,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還玉一驚,心想這么晚了誰會在門口站著,她緊張的問:“誰?”廖大鷹緩緩的推開了門,很怕嚇到她,連忙解釋:“別怕,我不是壞人。”還玉放下手里的書,繞過桌案,仔細回憶,還是想不起來家里的下人中有這個人。因為廖大鷹穿的是白天梅姑給他的一套傭人的衣服。“你是新來的嗎?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廖大鷹不想說出白天的遭遇,于是就順著還玉的話說,“我是今天新來的,晚上睡不著,到處走走,看到這里還亮著燈光,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你這樣小的年紀如此用功。你在看什么書呢?”“圣經。”還玉饒有趣味的回答他,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下人主動和她聊天。“圣經是什么經?和尚念的經嗎?”“才不是,是主耶穌說的話。”“你說的話我聽不懂。”“你當然不會懂,你讀過書嗎?”廖大鷹被小瞧了,很不服氣,“當然,我讀過三字經。”還玉掩嘴笑了,“這個我五歲的時候就讀過了。”廖大鷹繼續解釋道:“本來我也可以再繼續讀的,但是我爸死了,我給別人放羊賺錢給我娘治病,所以沒有錢再上學。”還玉點點頭,“哦,如果你想看書,我這里有很多書,可以借給你。”廖大鷹聽了很受感動,因為很少有人這樣對他好,自從父親去世后,他們孤兒寡母受盡了村人的欺負。廖大鷹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可是我現在沒有時間看書,我明天就要去找我娘,她走丟了。”還玉不解地問,“怎么會這樣?”廖大鷹只好繼續解釋,“她得了一種很難治的病,失心瘋,發作起來就神志不清,什么都不記得了。”還玉皺了皺眉,她第一次聽說有人得這種病,嘆氣道:“我還以為自己見不到父親很可憐,想不到你比我更可憐。”廖大鷹聽出了還玉話中的破綻,問道:“你父親怎么了?”還玉意識到和陌生人說太多了,趕緊彌補,“他很好,只是在城里不常回來看我們。”“哦,那比我強多了,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娘,申太太說明天派人幫我一起找,希望能有下落。”廖大鷹說話間目光黯淡了下來。
還玉立刻安慰他,“有母親的吩咐,他們會很快幫你找到你娘的。”廖大鷹看了看面前這個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哦,原來申太太是你母親,能有這樣的好母親你真是幸運啊。”還玉點點頭,兩個孩子的對話純真無邪,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臨別時,兩人竟然依依不舍,他們都鮮有對人敞開心扉的機會。感受到可以呼應的情緒,對申還玉和廖大鷹來講,是多么難得的一次全新的感受。沒有下人唯命是從的應對,沒有強者高高在上的欺凌。封閉的心靈打開了一扇天窗,他們照見了彼此最需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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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廖大鷹分別了數日,也未見他回來。懷玉心想可能找不到他娘,他不會再回來了。偶爾在讀書的間隙,想起他,倒成了還玉百無聊賴時打發寂寞的心事。
這一日午后,還玉看書累了剛要趴在書案上打個盹,卻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吵鬧聲。還玉緊鎖眉頭,一向安靜的申家大院,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怎么這樣亂了規矩。她忍不住來到前院看個究竟。
剛來到前院的月亮門洞,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拿著掃帚追打著廖大鷹。還玉大吃一驚,旁邊的管家直命人趕緊把這兩個人趕出去,卻沒有人上前。還玉趕緊喝住管家,“你是奉太太的命令趕他們走嗎?”管家見是還玉,趕緊上前來回復:“太太一早和梅姑去臥云寺進香,誰想到偏巧這會子他把他的娘找回來了,剛安頓下來,沒過一會兒就發了瘋。長此下去可如何是好,申家還不得被這個瘋婆娘攪成一鍋粥了!”
還玉瞪了管家一眼,“那也要等太太回來,他們的去留由太太定奪。先攔下他們。”說完命兩個家人過去阻攔。廖大鷹見還玉出來阻止,忙過來解釋:“我本想找到了娘過來和太太道別,因為是申家的人幫我打聽到母親下落的。”還玉見廖大鷹,比之前見時更清瘦了,想必為了尋找母親這些天風餐露宿。廖大鷹的母親被家人攔下,奪去了手中的掃帚。見兒子在和一個小女孩說話,注意力轉到了還玉身上,打量了片刻,奮力掙脫了攔著她的那個傭人,用手指著還玉罵道:“原來是你個小狐貍精勾引我兒子天天不回家,我出來到處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還不把兒子還給我!”還玉大驚失色,嚇得連忙后退,廖大鷹拽住母親的胳膊往回拖,一邊說:“媽,你別這樣!我這就和你回家。”一邊回頭對還玉喊道:“我娘說瘋話,你別介意。我們這就走。替我謝謝太太,原諒我們只有不辭而別了。”還玉心里頓時一痛,為眼前這個人的遭遇。眾人早已打開了大門,目送他們娘倆個出去。還玉跟在后面,心里悵然若失。
申太太回來后,管家主動稟明了這件事,申太太感慨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鷹還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怕給我們添麻煩。”梅姑點點頭,“是啊,太太這回到底沒有看錯人。”
風波平息了半個多月后,就在人們快要把廖大鷹忘了的時候,他的再次登門讓申太太很是喜悅。原來廖大鷹的母親近來病情有所好轉,情緒很穩定,在神志清醒的時候還很愧疚,于是繡了兩個荷包讓兒子帶過來,一個送給申太太,一個送給還玉小姐。
申太太把荷包拿在手里仔細的看了看,“你娘的女紅還真是精致呢,可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梅姑也拿過來看了一下,“是啊,心細的女人往往心事重,要是能想得開,也不會得這么難治的病了。”廖大鷹在一旁補充道:“我娘在家這些天,聽到我告訴她在申家時她發病的事,就羞愧難當,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本想當面來致歉,但是又怕自己隨時會發病,所以繡了兩個荷包讓我帶過來,知道申家什么都不缺,這多少是我娘的一點心意。”
申太太點頭贊道:“你娘的心意我們領了,叫她不要把過去的事掛在心上,你能過來就很好了。家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我們說。”說著便叫梅姑去拿二盒精細的潽耳茶作為回禮。廖大鷹有些難為情的說道:“上次我娘發病驚嚇到了還玉小姐,我很想把娘繡的這個荷包親手交給她,讓她原諒我娘。”申太太看了一眼梅姑,說道:“我都聽管家說了,還玉是個孩子,恐怕早把這事給忘了。”梅姑一旁插言道:“我去把荷包拿給還玉,讓她看看,要是喜歡她會收下的。”說著上前接過廖大鷹手中的荷包,回后院交給還玉去了。
片刻功夫就回來了,手里還拿了幾本書,梅姑先對申太太說:“還玉很喜歡那個荷包,愛不釋手呢,她還精心挑了幾本書送給大鷹。”說著把書先拿給申太太過目,申太太大致看了一下書名,見是《弟子規》一類的書籍,面露滿意的神色,梅姑見太太沒有意見,便把書交到了廖大鷹手中。還囑咐道:“回去好好讀書,照顧好你娘,有什么難處來找我們。”廖大鷹手捧著書彎腰鞠了一躬,“謝謝申太太。”申太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語重心長的對廖大鷹說道:“你們母女今后的生活如何打算?看得出你是個要強的好孩子,必不肯張口求人。我這里正好缺一個伙計,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來。”梅姑在旁連忙補充,“難得太太這樣器重你,快謝謝太太。”廖大鷹索興放下了手里的書和茶葉,跪下給申太太磕了一個響頭,“謝謝申太太的再造之恩。”申太太讓梅姑趕緊拉他起來。梅姑邊拉邊說,“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懂事的兒子該多好,你娘還是有福氣的。”申太太見狀趕緊說道:“那還不容易,認大鷹做你的干兒子,大鷹愿不愿意?”廖大鷹一時都有點回不過神來,不明白面前這兩個女人怎么對自己如此厚愛,連忙對申太太說:“只要梅姑姑不嫌棄,我多一位親人當然愿意。”梅姑樂的合不攏嘴,“我這孤老婆子是交到什么好運,白撿一個這么好的兒子。”廖大鷹見狀倒身下拜,“干娘請受兒一拜。”梅姑趕緊攙扶,“免了免了。干娘以后一定疼你。”說完眼里竟泛起了淚花。
10
申還玉和廖大鷹都承載著申太太的期望,她恨不得拔苗助長,可日子還是得按步就班的一點點過。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偶爾去臥云寺參禪進香。
兩年的時間在孩子們來看如白駒過隙,這一日申太太和梅姑照例乘兩副滑刊去臥云寺了。廖大鷹很想找機會再見到還玉,他終于鼓起勇氣,烤了一條魚悄悄來到還玉的書房,輕輕叩了兩下門,“還玉,你送我的書我都看完了,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他在門外小聲喊。這兩年還玉已經和他心有靈犀,只要門外有一點動靜,她都會出來看看。還玉三步并作二步,把門打開趕緊讓他進來。只見廖大鷹手里拿著一根棍,上面有一條烤熟的鯽魚,香氣撲鼻。“哪來的?”“我在外面河里抓的,想到你可能很少吃這樣的野味,就烤完拿來給你吃,趁熱嘗嘗好不好吃?”還玉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烤魚。”廖大鷹觀察著她吃魚的樣子,像小貓一樣貪婪可愛,忍不住說道:“相信你還有很多小吃沒有吃過。”“她一抬頭正接住他璀璨星眸中撒落的目光,像湖底卵石一樣柔滑安靜,“還有什么?”“比如油炸螞蚱,油炸蜈蚣。”“聽來都好新奇。”“不過這個捉起來很難,街上有賣現成的,你想吃我買回來給你吃。”“好啊,正好今天母親和梅姑去寺里進香,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趕在她們之前回來,怎么樣?”于是兩個人悄悄溜出了房間,來到集市上。
他們像這樣溜出去玩的時間很少,還要趁管家也不在家的情況下,一年之中能有一二次這樣的機會就很慶幸了,每次都讓申還玉樂不思蜀,總要廖大鷹再三催促才肯回家。外面的世界對申還玉而言充滿了自由和新鮮。每次出去都像沖出籠子的小鳥,由廖大鷹帶領著展翅翱翔,她看到書本中沒有的世界,人間煙火生動親切的在她眼中復活。少數民族的奇特風情習俗更讓她嘆為觀止,尤其是當她聽說少數民族納西青年男女如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不能長相廝守,就兩個人相約一起進入玉龍雪山殉情,這更是讓她好奇想要一睹這座神山圣地的容姿。經常想起廖大鷹給她描述玉龍第三國的樣子:白鹿當坐騎,紅虎當犁牛,野雞來報曉,狐貍做獵犬,在那里有情人可以自由結合,青春的生命永不消逝,情侶們永無人世的悲傷……申還玉認為廖大鷹給了她一片嶄新自由的天空。廖大鷹的出現給了她生命中任何人無法替代的喜悅。如果說她的母樣是她生命夜空中一輪陰晴圓缺不定的月亮,那么廖大鷹則是一輪噴薄而出的旭日,沒有悲苦的期望和淚水,只有溫暖的關注。她把看書所得的知識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他,而這個時候廖大鷹謙虛嚴謹的求知欲望恰好滿足了申還玉的好為人師。兩年時間在兩個人暗渡陳倉中默契得互為表里。但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這一切卻被管家派人跟蹤了一路。回到家的時候,還蒙在鼓里。
管家早已視廖大鷹為眼中釘,因為他深受太太信賴,人又伶俐勤快,在申家很得人心。管家欲尋他個錯處,卻百般不得。這次可真是稱了他的心意。他早已在申太太一進門便稟明了原委。申太太聞言勃然大怒,立刻把申還玉和廖大鷹叫到跟前來。二人見是被人跟蹤,已無可辯駁,只得供認不諱。
申太太氣的面如鐵青,“廖大鷹,我平日真是太縱著你了。竟敢勾搭小姐私自外出,傳出去讓申家顏面掃地。這樣敗壞家風的下人,我豈能再留你,給我趕出去!”申還玉跪下來苦苦哀求,“是我要他帶我出去的,不關他的事。不要趕他走,要罰就罰我吧!”申太太揚起手來就要打,幸而被梅姑眼疾手快攔住了,“太太息怒,念他們是初犯,這次就原諒他們吧。都是孩子,難免有貪玩的時候。”“不動家法就忘了申家的規矩,必不能饒,傳家法!”一聲令下,管家早已命人在旁準備好了藤條。
這時廖大鷹跪著爬上前來哀求:“太太,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不懂規矩才犯下大錯,和小姐無關。”申太太喝道:“你們誰都別急,人人有份。”說完命兩個婦人各手執一個藤條執行家法,“我不說停不許停!”
藤條開始抽打在二人的身上,還玉哪里吃過這種苦頭,十幾下就已經讓她痛不欲生,廖大鷹見勢索性跪伏在她背上,用雙手抱住還玉的雙肩替她遮擋抽過來的藤條。申太太一見氣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們……你們……”說完背過氣去。眾人頓時慌了,趕緊住手圍過來搶救申太太。
梅姑用力掐申太太的人中,片刻醒轉過來,申太太有氣無力的說道:“把他們鎖到自己的房間,聽后發落。”
還玉和廖大鷹被人帶下去鎖了起來,梅姑扶申太太回房休息,一邊勸慰:“您這是何苦,動這么大氣,多傷身啊。”申太太由梅姑扶著躺到了床上,“你沒看出來嗎?這兩個孩子已生了情愫。還玉太讓我失望了,我苦心孤詣的培養她,竟然這樣不爭氣。”梅姑卻不以為然,“依我看卻不是這樣,還玉通曉男女情事未嘗不是件好事。”“這怎么說?”“您是知道老爺最好弄性尚氣的,她若單純的一無所知,不懂設防進退,豈不壞了大事。現在她對大鷹動了心思,我們暗中觀察就好了。我會安排好大鷹,讓他們心有所系,這既歷練了還玉的心智,也讓大鷹對您更死心塌地。”申太太冷笑了一下,“他想當我的東床快婿,想得美!”于是梅姑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申太太點了點頭,“還是你見過世面,想的周到。就這樣辦吧。”
是夜梅姑帶了些創傷藥來找廖大鷹,命看管的人打開鎖,“太太命我來看看,這里有我在,你們不用看著了。”大鷹見是干娘,剛欲起身,便被梅姑攔住,“躺著別動,我把藥給你擦上,好好休息一晚,太太本來下令趕你出去。我苦苦哀求,終于讓她改了主意,我求她,讓你到臥云寺去靜修一段時間,等收了心性,再回來。”廖大鷹不解,“為何要去臥云寺?”“太太一心向佛,我也希望你能在寺里學得一些做人處事的真本領,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車夫會送你去。且有太太的手書一封,那里的禪師與申家是世交,不會為難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和聞雁禪師學到些本事,早日成器,我這個干娘也有個指望了。”廖大鷹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那我娘怎么辦?”“你放心,這個交給我吧,我會派人過去照看的。我們去進香的時候,我一定會向禪師問起你,你要是表現的讓太太滿意,很快就可以回來了。”“還玉小姐傷的怎么樣?”廖大鷹一臉擔心的樣子,讓梅姑更有了十分的把握,“她生來嬌弱,挨家法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想必要養上幾日才能下床。你不要再驚動她了,免得讓太太知道再生事。”梅姑一邊為他擦藥一邊安撫著廖大鷹。“干娘看得出你喜歡環玉,但是你要沖破門第之見,就要自己爭口氣,干娘也會從中幫你。”廖大鷹一聽,眼前一亮,“干娘,你真是個明白人!”梅姑笑了,“我都多大歲數了,這個還看不出來。我現在就去看看還玉,她頭一次被太太當著眾人的面責罰,心里一定很難過。太太這會兒還沒消氣,想必還沒有人去看過她。”“干娘,快去吧!”
11
梅姑來到環玉房間,看見環玉在床上已哭成了一個淚人,眼睛腫得通紅。見梅姑進來,不好意思的將身子向里面轉了過去。梅姑輕輕來到床邊,“還玉,擦點藥酒再睡,免得傷口化膿。”還玉依言輕輕把衣服脫掉,從小她就是由梅姑照扶,對梅姑的感情不遜于對母親。忍著藥酒進入傷口強烈的灼痛,懷玉咬牙問道:“梅姑,媽怎么這么狠心。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梅姑心里咯噔了一下,擦藥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看著她背上鮮紅得觸目驚心的傷口,“丫頭你被打傻了吧。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要讓太太聽見,還不再打你一遍。”還玉忍不住道出心事,“為什么廖大鷹的母親雖然得了瘋病,可是正常的時候還記得給他過生日,他還把她母親煮的紅皮雞蛋拿給我,說從小只要一過生日,他母親就煮紅皮雞蛋給他。而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她從來都不記得我的生日嗎?”梅姑皺眉聽著,索興還玉是背對著她沒有看到她古怪的表情,“你的姥姥生太太時因為大出血當天就去世了,所以你母親對生日很忌諱。”“哦,原來是這樣,我怎么沒聽說過姥姥的事。”梅姑悄悄噓了一口氣,心想把宮里娘娘的事也能派上用場,這幾年紫禁城的勞役可真沒白熬。“太太心里的苦這么些年我可是全看在眼里,她是怎么熬過來的,你年紀小并不清楚。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做人難,做女人更難。”梅姑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讓申還玉心里蕩起了漣漪,對母親又生出了一些感慨,“我現在覺得她和別的母親不一樣,和別的女人也不一樣。”梅姑趕緊解釋:“太太當然不一樣,她豈是一般的女人所能比的,只是再強的女人也躲不過一個情字。算了,我還是不和你多說了。以后你會理解的。我看出來你喜歡和大鷹在一起,這二年我不是沒有發現,只是一直沒有說罷了,大鷹是個好孩子。”“他傷的很重吧?為我擋了那么多下藤條,”還玉緊張的問。“皮外傷,我已經給他擦了藥,你不用擔心他,明天一早他就去臥云寺靜養,以后你們不要再私下見面了。”還玉一驚,“為什么要去寺里靜養?他要離開申家了?”“差一點就被你母親趕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求下的。畢竟是我的干兒子,我不管他誰還管他。等時機成熟他還會再回來的。”“這樣也好,”還玉小聲喃喃自語了一句。“太太今天動了真氣,身子不好,我還得過去看看,你先早點睡吧。”還玉點點頭慢慢躺下,看著梅姑收起藥酒起身出去。
梅姑知道太太習慣晚睡,便親自做了一碗燕窩粥做為宵夜端了過來,“太太今天胃口不好,我看您吃的少,趁您沒睡做了點粥,吃完了再睡。”申太太端過粥看了看,“申家也就你對我知冷知熱,連還玉都靠不住。”“太太過獎了,還玉從小就很聽您的話,她倒沒什么錯處。只是有句老話‘兒大不由娘,女大留成仇,’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申太太嘆了口氣,“本來就不是親生的,由她去吧。”“太太怎么這么快就灰心了,還玉是您悉心調教出的好孩子,現在越發出落的婷婷玉立,從長遠打算,您也只有還玉這步棋了。”“近來這孩子眼角眉梢的神色我一看就心慌,不知為何。”申太太把內心的疑慮說出的時候,擔心的看了看梅姑。梅姑笑了笑,“這是從娘胎里帶來的狐媚,怕是后天再怎么改造也變不了的。”申太太嗔怒道:“難道我辛苦栽培了一個秦樓楚館的坯子!”“太太息怒,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啊。您想老爺喜歡二太太什么,風情月貌,詩詞歌賦,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依我看還玉很有潛質。”“越說越不像話,這簡直是申家的恥辱。”“只要老爺能喜歡,就不是壞事。”申太太聞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12
翌日一早申太太梳洗已畢,命梅姑做了一碗銀耳蓮子粥,自己端著來到還玉的房間,命人打開門,見還玉還沒起呢,便來到床前坐下,“還玉,起來把蓮子粥喝了,清熱去火的。”還玉忍著背上傷口的疼痛半坐了起來,卻沒有抬頭看母親一眼。申太太伸出手去理還玉的頭發,“還和媽生氣呢,昨天若不是把媽氣昏了頭,也不至于動家法。你是申家的小姐,怎么能和下人混在一起。媽培養你是為了什么,難道你都忘了?”“我沒忘,”還玉還有些賭氣的說。申太太見狀接著說:“媽不是一個守舊的人,人家都喊父母為爹娘,我從小讓你喊爸媽,讓你接受新式的思想,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你進了省城的洋學校不落后。至于傳統的國學,是為了讓你不忘本。你這樣不爭氣媽心里難受知道嗎?”說著申太太的眼淚滾落了下來。還玉再次看見母親的眼淚,內心翻涌,“媽,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讓爸爸回心轉意,我以后不惹你生氣了。”申太太一把將還玉摟住,“果然是我的好孩子。”說罷將自己頸上長年佩戴的一枚水滴形狀祖傳的玉墜摘下來戴在還玉的脖子上,叮囑道:“君子無故不得去玉,這玉是媽媽家里祖傳的,戴著放在衣服里面讓它保佑你。等你傷好了,媽就送你去省城的教會學校讀書,去找你爸爸。這是需要智慧才能達成的,你要謹慎行事,你爸爸這些年都由月娘陪著,要小心她,保護好自己。記住你不只是為了媽,也是為了你自己。你有一個大你八歲同父異母的哥哥叫申默修,將來他是要繼承家業的,如果你爸爸不認我們,到時我們還有什么立足之地。”“為什么這么快?不是說等我把圣經讀得滾瓜爛熟再去嗎?”“現在解放了,全國到處都在進行土地改革,接下來我們的茶園也要被沒收了,形勢變化莫測,現在什么都要求充公,你爸爸這個校長也不知能當到幾時,你還是早點去適應環境。同時讓他接納你,喜歡你這個女兒是不能操之過急的,所以你要見機行事,不可莽撞,否則全盤皆輸。”申還玉點了點頭。想到就快要見到爸爸了,內心激動不已。
還玉連夜便寫了一封信托梅姑轉交給廖大鷹,向他告別。梅姑陪申太太進香時,悄悄把信交給廖大鷹叮囑他,“今后你可以用書信和還玉聯系,她去省城的教會學校讀書,沒有太太在身邊管的那么嚴。切記別被人發現。”廖大鷹拿著還玉的信反復的看,那字跡如人,娟秀清新。他按捺著內心的喜悅,反復吟誦著信中最后的那首詩:燈前詩影瘦,靜臥攬新愁。不解當時意,空談玉龍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