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料不到我會有這番長篇大論,愣了一會兒,才說道:“雖然如此,但是天命畢竟是天命呀,你不能任性妄為,妄想私自改變天命?!?
我淡淡一笑,不在意地答道:“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從另一個時空過來的。我們那里的人,相信人必勝天,我自然不敢如此想。我知道很多事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我也相信,天命并不是不可逆轉的,我們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來改變命運,在很多時候,自己的命運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那和尚哼了一聲,怒道:“說了這么長時間,你仍然執迷不悟,你是不是認為,你了解歷史進程,知道一些未來的事情,就很了不起了嗎?你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是不是?”
我搖搖頭,低聲道:“我并不想當什么救世主,我只為我自己的心。那些紅樓女兒的悲情命運,只要有人能伸手相助,哪怕只是作一點小小的改變,她們的人生就會截然不同。如果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步入深淵而不聞不問,那么,以后我回憶起這些事情,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兩位大師,人世間已經有太多的無奈和悲劇,你們為什么就不能讓紅樓里那些美好的女兒擁有一段完美的人生呢?讓紅樓以大團圓落幕,不也很好嗎?且不要說我已經接受了林如海的托付,就是沒有,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那和尚很是生氣,還要再說,旁邊的跛足道人已經擺了擺手,緩緩說道:“罷了,也不必再理論了,既然你這么有信心,你就放手去試試吧。也可以讓你看清楚,到底是你強,還是天命強。我言盡于此,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我點點頭,輕輕福了福身,也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去開了門。賈母立刻領著一大群神色焦急的人擁了進來。眾人也沒時間理會我,都圍在那個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身邊。我也忙走回黛玉身后,不發一言。
賈政問道:“請問道友在哪里修行?”
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問,我們得知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
眾人面面相覷,嘖嘖稱奇。
賈母問:“我們這里有兩個人中了邪了,能治不能?”
那道人笑道:“你們家現有稀世奇珍,就能醫治?!辟Z政問道:“道長可是說小兒落草時帶的那塊玉嗎?上面說能除邪祟的,誰知并不靈驗。”
那僧道:“你們哪里知道這寶貝的好處?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迷了,故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下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連忙取下玉來遞過去。那和尚接了,長嘆道:“青埂峰一別,轉眼已經十四年矣!人世光陰,若似彈指!”又用手去撫弄了一回,說了些聽不清的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經靈驗,不可褻瀆,可置于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于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內,復舊如初。”停了一停,轉身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我靜靜地回視他,并不躲閃。那道人向和尚點頭示意,兩人飄然離去。眾人去追時,早已經人影杳然了。
賈府的人立刻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黛玉和寶釵并三春依舊候在外間等待,整個屋子都靜悄悄的,一些聲息不聞。過了一會兒,寶釵突然望向我,眼里有掩不住的淡淡的驚慌,說道:“雪雁,我竟不知道你是何處神通,竟然認識那兩個仙人?”
我淡淡一笑,胡謅道:“看寶姑娘說的,我一個小丫頭,哪里就有認識仙人的福分?剛才那兩個人,也不過是尋常的和尚道人,哪里是什么仙人。只因我小時候家住在鄉下,那兩個人常來我家里化緣,因此就與我有過幾面之緣。想是聽說我來了這兒,才要見見我。剛才也不過是與我敘敘舊罷了?!?
寶釵這才不理論,不再說話。至晚間寶玉和王熙鳳二人竟漸漸醒來,說腹中饑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立刻熬了米湯與他二人吃了,但見他們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大家在外間聽到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她半日,嗤的一聲笑了起來。
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么?”
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
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我心中大怒,這薛寶釵明明自個兒有私心,竟然還要這樣當眾取笑黛玉,卻又讓黛玉無法反駁。當下我也不顧失儀,輕輕拍拍手,走上前笑道:“平日里常聽些小丫頭說,寶姑娘品格端方,行為豁達,言語大方,舉止也很是大氣高貴,是合府第一流的人物。只因我平日里很少出來,也沒機會見識寶姑娘的風采。今天倒是出來得巧了,聽聽寶姑娘說的這些話,多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才是千金小姐該有的修養呢。原來千金小姐是這么說話的,我今天可長見識了?!?
明白人都聽得出來,我這些話表面上是在贊美她,實際上是在嘲諷她,用如此粗俗的言語來諷刺嘲笑黛玉,已經失了千金小姐的教養體統。黛玉自然聽出來了,眉頭舒展,唇邊溢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寶釵登時紅了臉,她身后的鶯兒竟然還笑道:“雪雁說得沒錯,我也覺得我們家的姑娘是萬里挑一的好小姐呢?!?
我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道:“是呀,鶯兒姐姐,恭喜你跟了個好主子?!?
探春見寶釵的臉色不好,忙起身打圓場道:“時候也不早了,二哥哥和鳳姐姐也沒大礙了,我們也都散了吧。”這才將這件事支應過去。
此后,寶玉和鳳姐繼續在上房休養。三十三日很快就過去了,賈寶玉和鳳姐二人已經完全康復,寶玉臉上的傷痕也全好了。黛玉這才放下心來,精神漸漸好了起來。這天,黛玉要午休,我與紫鵑忙放下湘簾,悄悄走出閨房。我拿了繡了一半的手帕,走到院子后面的大青石上坐著繡了起來。風吹竹動,陽光下竹影如畫,很是幽靜。我繡了好一會兒,覺得眼睛酸疼,便停了下來,站起身折了一株不知名的藍色的野花,嗅著淡淡的清香,悠閑地折回屋里。
剛走到窗前,便聽到屋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我吃了一驚,忙掀開湘簾走進去。只見黛玉歪在床上抹眼淚,紫鵑立在一旁低聲相勸。我快步迎上前,問道:“姑娘怎么了?”
黛玉不答,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從臉上滑落下來。紫鵑低聲道:“也沒什么事,就是剛剛寶二爺過來,說錯了話,又惹姑娘生氣了?!?
我凝神想了一會兒,猜到了大致因由。這必是因為賈寶玉說的那句“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你疊被鋪床”引起的。心中思索了一會兒,便嘆道:“姑娘也不必生氣,寶二爺向來的性子就是這樣。走到哪里,就和哪里的丫頭們玩笑。他是從不在意別人心中的想法,也從不想想若是那些話傳出去的后果。我只疑惑他怎么在姑娘面前也這樣?難道在他心里,姑娘的身份名譽不重要嗎?”
黛玉愣了一下,眼淚依舊流個不停。紫鵑輕輕推了我一下,說道:“雪雁,姑娘哭成這樣,你不幫著勸勸,還說這些話,不是更傷姑娘的心嗎?”
我低聲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也都是為了姑娘好。姑娘,有些事情你也該想想了。你的世界太小,滿心滿眼里都只看得見寶二爺。可是,寶二爺的心里卻并不是這樣的。他的身邊,從來就不缺美麗的丫頭,還總是與寶姑娘在一起玩笑,不是嗎?其實,這個世界大得很,姑娘的容貌才氣,哪一樣不是天下無雙的?能好好待姑娘的人,也絕不只有寶二爺而已。我只是出去過幾次,就見到了幾個很是出色的男子,這才明白,天大地大,賈府只不過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如果哪天有了機會,姑娘能走出賈府,自己親自去看一看,瞧一瞧,也一定會這么想的。”我說到這里,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那個兩次偶然遇上的白衣身影,心中不由一蕩,忙凝住心神,慢慢抬起頭來,只見黛玉已經收了淚,一臉的茫然驚訝,而紫鵑早已聽得目瞪口呆了。
我干咳一聲,輕聲道:“姑娘,你自己好好想一會兒吧,我先出去給姑娘準備梳洗的東西?!闭f著,便走到外間,舀了一盆水,試了試水溫,又將妝奩打開。紫鵑走過去扶黛玉起來,梳洗好后,黛玉便坐在窗前發呆。我與紫鵑仍舊聚在一起做針線。一時間,整個瀟湘館靜悄悄的,香爐中裊裊地燃著百合香,窗前的竹葉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偶爾還能聽得到窗外的鸚鵡啼叫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