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執宿殿廬。
杜延年抱了一卷公文送到霍光案前,道:“這是今年射策甲科的名單,按規矩都已入職郎官,就等大將軍您發話,給他們安排職務了。”
霍光點點頭,在燭火下打開案牘。卻在看到第一排名字時被刺了眼,皺緊眉頭嫌惡道:“蕭望之?這豎子竟然是射策甲等嗎!”
杜延年勸慰道:“蕭望之出身好,又是夏侯勝的學生,京師的儒生們對他的四篇賦也都很稱贊。大將軍如今剛立新主,正是需要用人之際,不妨一笑泯恩仇,施恩與他,也不辜負邴吉當初推薦時的一番心血。”
咣當!霍光隨手將竹簡甩在案上,冷笑:“學問大,脾氣更大!這樣的人,我可不敢用!”
杜延年被嚇了一跳,忽然噤聲。他知道霍光在氣什么:當初霍光殺了上官桀后出入都加強了戒備,蕭望之不肯搜身不說還指責他“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禮,致白屋之意。”
要知道,霍光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名聲,自比周公伊尹在世。如今被天下讀書人的表率這樣指責,自是怨恨難平,心中一口怒氣始終未出。
望向噤若寒蟬的杜延年,霍光冷冷道:“邴吉推薦的人又不止他一個,老夫也不是非這豎子不可!”
杜延年緩緩整理好公文案牘,試探性問:“那,大將軍有何高見?”
霍光嘴角拉起一抹古怪的微笑:“王仲翁早前曾補大將軍史,如今官至光祿大夫給事中。蕭望之以射策甲科為郎,那就,分配去看守小苑東門吧!”
這......杜延年心下一驚,蕭望之射策拔得頭籌,本應以甲科入職郎官進入內朝或外朝做京官的。未曾想,霍光居然如此小氣,此前獨不授職蕭望之也就罷了,如今竟還打發這樣的大鴻儒去看大門?這個仇結深了啊!天下儒生又怎么會依附呢?
他剛想說些什么,卻見霍光怒氣正盛,遂心生怯意不敢再勸。只恭順拜禮,道:“諾。”
從霍光執政,長史邴吉推舉儒生,到蕭望之落選,王仲翁發達,已歷三年。
三年間,王仲翁出入,次次排場驚人。他與蕭望之同時參選,卻學問家世都不如對方,于是因妒生恨,一朝小人得志,便故意想找蕭望之的難堪。
王仲翁又一次來到小苑東門,前呼后擁,趾高氣揚,對蕭望之道:“不肯循常作為,怎么做了看門人呢!”
蕭望之不理會他,抱著竹簡繼續苦讀,淡淡道:“人各有志,各從其志。”
王仲翁笑了,甩開衣袖彰顯自己給事中的印璽綬帶,蔑視道:“學問高、家世好又怎樣?還是個看大門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仲翁放肆的笑聲遠傳,身邊人也跟著一哄而笑。
蕭望之忍受著凌辱,闔眸,表面不動聲色,手中卻緊緊攥著書簡。
那是《孟子》的名篇: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未幾,他緩緩睜開眼:“邴公,你將我陷入此等境地。日后,莫怪在下不敬!”
長安,安平侯府,哀戚四起。
“阿母!”阿蠻伏在榻前哭泣,緊緊握住司馬英的手,“你睜開眼睛看看女兒啊!我和孟蘭、子幼二位兄長還沒有同您盡孝、承歡膝下,您怎么可以先我們而去呢?”
司馬英緩緩睜開眼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好孩子,人各有命數,如今我能看到你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已是上蒼待之不薄。”
“阿母!”阿蠻已經哭成了淚人,魏相在一旁扶住她,只怕稍一撒手,妻子就會倒下去。
“紅袖,你過來。”司馬英顫抖地伸出手。
“誒。”紅袖擦擦眼淚,跪坐在她的榻前。
司馬夫人撫著少女柔順的秀發,輕咳:“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阿蠻替我幫你。從前你和我說有一座高山想去攀登,急需一個天梯。我信韓增足夠成為你的天梯,也信我的女兒們不會讓我失望。”
“夫人。”紅袖連聲音都在顫抖,“您的意思是?”
司馬英嗔怪:“還叫夫人?”
“阿母!”紅袖撲進她的懷里,放聲大哭。司馬英也摟著她直掉淚,心肝寶貝地叫著。
阿蠻的淚水染濕魏相衣襟,青年的心倏地在疼。
“夫人!”楊忠攙扶著楊敞走進內室,他的身體也很不好,但還是堅持趕過來看妻子最后一面。
“夫郎。”司馬英伸出手,撫摸丈夫蒼老的面龐,“可惜,妹娟無法陪您走到最后了。”
楊敞搖搖頭:“老夫也已經是油盡燈枯,也許再過不久,就可以去那邊陪你了。到時我們夫妻共赴黃泉,你可不要提前喝忘川水,把我給忘了呀。”
“不。”司馬英動情道,“夫郎會長命百歲的!妾當初撐著最后一口氣幫您支持霍光廢帝,想來他不會再為難楊家了。如今孩子們都已長大,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了。”
“來。”她沖楊惲招手,有氣無力道,“子幼,你過來。”
“阿母。”楊惲強忍著淚水,滿目晶瑩,一點點膝行到母親身側。
楊惲扶住司馬英的頭,她強撐著坐起來靠在丈夫的懷里,抖著手從玉枕中抽出夾層,里面是一張素絹。
“這是新婦的生辰八字。”司馬英開始交代最后的遺言,“我走后,替你父親操辦好和她的婚事。新婦子進門,來沖喜的,是我們楊家對不住人家。”
“妹娟!”楊敞著急了,卻被司馬英制止。
“郎主,聽我說完。”司馬英緩緩道,“她是個新寡,家財萬貫怕人覬覦,遂與我達成交易。待我死后,夫郎便娶她進門。你們要把她當成親娘侍奉,知道嗎?”
楊惲點點頭:“諾。”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司馬英撫摸著楊惲的頭,“我知你學富五車、輕財好義,卻也知你年少輕狂、桀驁不馴。可惜,我沒有時間教你了。你記住,后母的這份錢,是我專門想留給你傍身的,你一定要好好孝順她。忠兒會繼承爵位,這我不擔心。但是,子幼,你一定要承繼家財,才可保平安富貴,知道嗎?不要妄想一步登天,更不要貪圖封侯拜相!”
楊惲早已是淚流滿面,點點頭道:“諾。兒子記住了。”
司馬英緩緩闔上了雙眼,手自楊惲的發旁垂落。
“夫人——”
“阿母——”
奴仆婢女烏壓壓跪倒了一地。司馬夫人,這位天下第一的智婦,終是沒能親眼見證自己的兒子立功封侯,沒能等到紅袖復姓復家,沒能看見阿蠻找到自己的親人......
就這樣,帶著無盡的遺憾,她在家人的不舍與懷念中,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