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卿,皇曾孫。”許廣漢醉眼惺忪,喃喃道,“我年輕時是昌邑王的郎官,跟在藩王身后,出行騎的都是高頭大馬,神氣到不行!”
劉病已眉眼都瞇起來,笑道:“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許廣漢人都醉得伏在案上,轉(zhuǎn)而抬起頭,“酒呢?怎么還不快擺酒上來。”
劉病已飲一口酒,卻將他的耳杯收了起來:“我小時候在史家住過一段時間,魯國離昌邑很近。“
摸不到酒,許廣漢也不惱,眼神迷離起來:“那時候我是昌邑王郎,張賀是太子舍人。昌邑王的舅父想讓昌邑王爭太子,張賀忠心護(hù)主受蠱巫牽連,還是他弟弟張安世去跟孝武帝求情才將死罪改為宮刑。
曾經(jīng),我們分屬不同的政黨,各自為營。可居然有一天,我也會因為從行而盜受宮刑成了張公的下屬,和衛(wèi)太子的孫兒結(jié)親!這事,還是掖庭令先與我說的,要將平君嫁給你。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太子、昌邑王都輸了,繼位的是小兒子孝昭帝。可是孝昭皇帝沒兒子,做了大將軍一輩子的傀儡,同樣也沒有贏。”
“是很神奇。“劉病已點評,“衛(wèi)太子、昌邑王、孝昭帝都輸了,甚至連劉賀也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退了場。”
“二十七日的天子!多可笑!”許廣漢醉酒大笑,絮絮叨叨的繼續(xù)道,“霍大將軍收拾了上官桀他們。我沒有找到麻繩,就從宦者丞被罰去掖庭做鬼薪,后來又升了暴室嗇夫。然后我就遇到了你,我的女婿。那時候你還那么小,住在掖庭宿舍里,跟隨東海澓中翁學(xué)習(xí)詩三百。”
劉病已終于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岳父,你會恨嗎?孝武帝和大將軍,他們讓你受宮刑、做鬼薪,你恨嗎?”
“今天之前,我會恨。”許廣漢遍尋不著耳杯,索性放棄了,“現(xiàn)在不會了。”
劉病已將自己的耳杯也收了起來,攬著岳父的胳膊,把他扶到榻上。許平君在父親發(fā)酒瘋之前就被丈夫安排抱了兒子下去,如今床榻很是寬敞,劉病已在上面早就鋪好了柔軟的被褥。
許廣漢握著他的手:“病已,我曾經(jīng)無時無刻不在想,如果我沒有拿錯別人的馬鞍,如今會是什么樣?”
劉病已不再說話,輕輕幫他掖好被角。
“我今天終于知道了!我會死的!死很慘!“許廣漢又道,“菜市口,在殺人!殺的是昌邑舊臣,兩百多個,全都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昌邑王郎!一地血淋淋啊!
原來,受宮刑、罰鬼薪、做暴室嗇夫,這些都不算苦難,而是在幫我避禍!拿錯馬鞍,不是我的不幸,原來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我繼續(xù)做郎官,一定會在昌邑哀王死后追隨劉賀,也一定會成為今日菜市口屠刀下那兩百多條亡魂之一。可現(xiàn)在,我還能跟你喝酒,還能抱抱我的小外孫奭兒,何恨之有?”
許廣漢大笑起來,劉病已沒有笑:“原是我淺薄,岳父豁達(dá),你說得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許廣漢倒了下去,門口卻傳來熙攘的聲響。
“你們找誰?”許平君抱著兒子,看到自家門口烏壓壓站了一堆人,疑惑道。
未幾,一位精神矍鑠的青年站了出來,身著曲裾深衣、腰佩綬帶,道:“在下宗正劉德,特來尚冠里接皇曾孫的。”
許平君問道:“你們找他做什么?”
劉德含笑道:“大將軍霍光特派我等來接皇曾孫入未央宮去的!”
“平君,出什么事了?”劉病已服侍許廣漢睡下,出門伸了個懶腰,卻被門口的景象給鎮(zhèn)住了。
尚冠里小夫妻的門前停了一整隊車馬,車飾華美,乾獵輕車為主,后還有兩輛從車,皆是雙馬駕轅,裝飾奢華。
車前車后侍從足有百人,將大門外的道路都堵了個水泄不通。
劉病已皺眉,望向劉德:“劉宗正?”
他在宗室們公卿朝會的時候曾見過他。
劉德見正主出來眉開眼笑:“皇曾孫別來無恙啊。”
“次卿。”許平君輕輕拽劉病已的衣袖,“他說要接你進(jìn)宮!”
“!”劉病已心下一驚,隨即恢復(fù)了鎮(zhèn)定,“曾叔父光臨寒舍,多有怠慢,請上座。”
劉德眼中閃過贊許,同身旁的兩位長者點點頭,隨即進(jìn)入內(nèi)室。
登堂入室,劉德為他介紹起自己身邊的人:“這位是光祿大夫邴吉,這位是太仆杜延年。”
劉病已見過杜佗的父親,卻看邴吉面善,想不起來在哪里看過。隨即連忙招待,為他們的耳杯中添上香茗:“見過邴大夫、杜太仆。寒舍簡陋,招待不周多有見諒。”
劉病已舉止端正,談吐有禮,給三人心里加了不少印象分。
劉德并未飲水,開門見山道:“請皇曾孫沐浴更衣,隨臣等入宮覲見太后!”
一只匣盒被打開,御衣就這樣靜靜躺在里面。劉病已認(rèn)出了那是什么,瞳孔都瑟縮了一下。
他望向宗正,劉德肅穆地重重點了點頭,劉病已一顆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與我婿飲,幸好你不是天子。”
劉病已忽然回想起剛剛和許廣漢的對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恍然如夢——衣裳士冠、御府特制,劉據(jù)、劉髆、劉弗、劉賀都輸了,現(xiàn)在換他贏了?
他一陣瑟縮,不敢觸碰。卻又忽然下定了決心,目光堅毅地接過匣盒。
宗正劉德來到尚冠里劉病已家中,侍奉其洗浴,更換太后所賜御衣,由太仆用輕便車輛將劉病已迎接到宗正府進(jìn)行齋戒。
駿馬飛馳,劉病已坐在車上,心潮一陣澎湃。從劉賀被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二十七天,這二十七天里國家沒有皇帝。
他猜到了某種可能,卻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當(dāng)初,衛(wèi)太子劉據(jù)納姓史的魯國女子為良娣,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劉進(jìn),號稱史皇孫。史皇孫娶涿郡女子王夫人,生一子名叫劉病已,號稱皇曾孫。王翁媭生下孩子幾個月,就趕上巫蠱之禍,衛(wèi)太子劉據(jù)及其三子一女連同他的諸妻妾全部被害,只剩下劉病已一人,也因連坐被關(guān)入大鴻臚所屬的郡邸獄。
曾經(jīng)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死在監(jiān)獄里,卻不知為何能平安健康地長到五歲還被人送去了魯國。
曾經(jīng)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當(dāng)一輩子落魄王孫,就連許母最開始也因為相士所言的大貴人之命而不愿將平君嫁給他。
可現(xiàn)在不同了,他生逢巫蠱、流落民間,卻有機會重回皇宮甚至榮登九五。
他知道霍光為什么扶持他,一個身份尊貴卻毫無背景的皇曾孫,也許會成為比孝昭皇帝更好控制的傀儡。
他沒有勢力,也就沒有人會重蹈劉賀那兩百多個昌邑國官員的覆轍。
他將真的有機會顛覆這個酷吏橫行的腐朽王朝!
子夜,長安,宗正府。
劉病已在看瑣碎又麻煩的登基流程,邴吉為他掌燈,眼中閃過贊許。
“邴大夫。”劉病已忽然叫住他。
邴吉回首:“皇曾孫有何吩咐?”
“我看您面善。”劉病已微笑,“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邴吉撫須而笑:“這世間相像之人很多,我想皇曾孫是認(rèn)錯人了。早些休息,明日白天,還有兩個時辰可以學(xué)習(xí)禮儀呢。”
劉病已點點頭:“多謝邴公。”
子夜,長安,尚冠里。
許廣漢在床上滾了個身,嘟嘟囔囔說著夢話:“與我婿飲,賀汝為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