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孝昭皇帝靈柩之前接受皇帝的印璽,回到住處,打開印璽后就不再封存。派侍從官更手持皇帝符節前去召引昌邑國的侍從官、車馬官、官奴仆等二百余人,與他們一起居住在宮禁之內,肆意游戲娛樂。”張安世正手持案牘,匯報劉賀的荒唐行徑,“陛下曾經寫信給侍中君卿,特派中御府令高昌攜帶黃金千斤,賜君卿娶十個妻子。”
“十個?”霍光冷笑,拍案而起,“功成受封,得備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庶人則一夫一婦。如今他竟然想給自己的親信遠超列侯的封賞?這哪里是給小侍中的床上塞女人,分明是在打我等公卿大臣的臉!”
張安世嘆了口氣:“不止如此,孝昭皇帝的靈柩還停在前殿,陛下竟搬來樂府樂器,讓昌邑國善于歌舞的藝人入宮擊鼓,歌唱歡彈,演戲取樂;又調來泰一祭壇和宗廟的歌舞藝人,遍奏各種樂曲。駕著天子車駕,在北宮、桂宮等處往來奔馳,并玩豬、斗虎不說,還......”
“他還想怎樣?”霍光皺眉。
“還打開了皇家倉庫!”張安世道,“將里面中的金錢、刀劍、玉器、彩色絲織品等全賞給了與其一起游戲的人。自己則與侍從官、奴仆們徹夜狂飲,酒醉沉迷......”
“夠了!”霍光喝止,嘆氣道,“不必那么麻煩了,你只需說,陛下自即位以來,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節、向各官署征求調發所用詔令,共計多少吧?”
張安世合起竹簡,放下,垂袖,拱手而拜,嘆道:“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
聽到這個數,霍光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霍光所親信的舊部、大司農田延年見大將軍憂愁煩惱的情景,坐不住了,他將手按在寶劍上,大踏步上前高聲道:“霍大將軍還不肯早做決斷嗎?難道要等陛下犯下兩千件過錯,才肯制止危害嗎!”
霍光一驚,踱步沉思了一陣,揮退左右,單獨召田延年詢問對策。
田延年道:“將軍身為國家柱石,既然認為此人不行,何不稟告太后,改選賢明的人來擁立呢?”
霍光嘆道:“我如今正想如此,古代曾否有人這樣做過嗎?”
田延年道:“當年伊尹在商朝為相,為了國家的安定將太甲廢黜,后人因此稱頌伊尹忠心為國。如今將軍若能這樣做,也就成為漢朝的伊尹。”
聽到田延年親口說出來這話,霍光撫須而笑,連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伊尹廢太甲之事他當然知道,但有些東西,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可就跟他沒有關系了。亦如同當年孝武皇帝托孤之時,欽命太子與托孤大臣人選的是先帝本人,而不是手握周公輔成王圖的他毛遂自薦。
于是霍光命田延年兼任給事中,與車騎將軍張安世秘密謀劃廢黜劉賀。
可就在霍光下定決心、尚未動手之時,一件突發的意外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劉賀外出巡游,剛出前殿至南司馬門,卻見一位鶴發老者著急忙慌跑過來,攔住了天子御輦。
“來者何人?”黃門厲聲喝問。
老者站直身體,昂首挺胸,道:“光祿大夫,魯國人夏侯勝,前來拜見!”
“夏侯博士?”劉賀笑了,“你這么大學問不好好治你的經書,跑來攔什么車駕?”
夏侯勝依舊擋在車駕前勸阻道:“天氣久陰不下雨,預示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陰謀。陛下出宮,要到哪里去?”
“妖言惑眾!”劉賀大怒,“朕貴為天子,坐擁四海,你竟敢說臣下作亂!朝中皆為我昌邑舊人,還輪不到你這老匹夫問罪!來人啊!夏侯勝口出妖言,給朕捆綁起來,交官吏治罪!”
負責處理此事的官員向霍光報告時,霍光登時嚇得冷汗涔涔,遂將上書擱置,不對夏侯勝處以刑罰。
霍光以為是張安世將計劃泄漏,便立刻找來他責問:“子儒!你差點壞了我等大事!”
但張安世實際上并未泄漏,于是辯解:“臣冤枉啊!子儒愿以身家性命擔保,絕沒有將您的想法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大將軍不妨找夏侯勝與臣當面對質,以證清白!”
霍光冷靜下來,認為張安世言之有理,于是召夏侯勝前來詢問。
夏侯勝回答道:“《鴻范傳》上說:‘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我不敢明言,只好說是‘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陰謀’。”
霍光、張安世聞言大驚,但轉瞬,也放下心來,知道無人泄密。
霍光遂贊嘆道:“夏侯公真乃當世先知啊!如此忠心為國、以憂社稷,實乃我漢室之幸!”
他將夏侯勝攙起,輕撫他的背道:“當今天下親小遠賢,委屈您啦。來人,送夏侯公回府休息!”
“諾。”黃門領命,恭敬地將夏侯勝請出執宿殿廬。
“子儒。”望著夏侯勝遠去的背影,霍光嘆道:“看來這次,我等需提早做準備,以防節外生枝!”
張安世點頭道:“霍公,我們以后也應更加重視精通經書的儒士了!”
劉賀將龔遂王吉趕走后,心情舒暢不少,他懷抱著蒙,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我為天子,你就是婕妤了!喜歡哪?鳳凰殿還是朝陽殿?”
在蒙一片咯咯的嬌笑聲中,侍中傅嘉用朱漆耳杯將加熱后的美酒呈上,勸諫道:“陛下,不可啊!蒙是先帝的宮婢,如今陪伴在陛下左右,已是忤逆不孝之事,又如何能封位進爵、入主掖庭啊!”
劉賀今日被輪番掃興,也惱了:“傅侍中,朕記得你也勸說過不止一次了吧,怎么還這么沒眼力見?既如此,那就去陪陪老夏侯吧!”
于是劉賀也將他綁了起來,這一次他學聰明了,沒有將副本留存到大司馬府過問,而是親自將人關進了關進監獄。
“陛下。”蒙貼在劉賀的心口,柔聲道,“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
“你的意思是,用霍光祭刀?”劉賀挑起她的下巴,“可現在,朕只想在皇位上享樂,倒還不能跟霍光撕破臉。”
“陛下。”蒙勸諫道,“自古奪權者,哪有不殺政敵的道理?他霍子孟可以拿親家開刀,您又為何不能誅權臣?”
“張敞、龔遂、王吉、傅嘉,這些人本來是您的親侍屬臣,如今卻倒戈相向投入了霍光懷抱。甚至還還對您避之不及,想辭官返鄉,似乎在拿您當做洪水猛獸。既如此,何不趁早下手,做出樣子給天下人看看,這漢室終究是劉家天下呀!”
劉賀瞇起眼,上下打量著蒙,挑眉道:“你比朕想象中有野心多了。”
蒙一噎,又佯裝笑意:“妾可都是為了陛下您好啊!不再受制于人,獨掌大權、君臨天下!”
蒙想靠過來貼在他懷里,卻被劉賀一手推開:“你不是為朕,而是自己想當皇后!”
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小黃門心領神會,上前將他的玉冠扶正,又系緊垂緌,扣好腰間的金帶扣。
劉賀在宮婢的跪送下走出溫室,道:“朕是想不受拘束,但還沒到為了絕對皇權跟霍光撕破臉的地步。若朕真的殺了他,一旦失敗,第一個死的就是朕!”
日銷星落,長安、未央宮、執宿殿廬。
“不好了!大將軍,傅嘉被陛下關進了監獄!”田延年按著劍柄急趨拜見,霍光聞言大驚。
霍光是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領尚書事。原本的尚書是內朝首席,所有上書都要保存副本由他來甄別過目然后呈送陛下。
如今,劉賀為圖清凈,直接架空尚書權力抽走了原本應該遞送到大司馬府的副本讓傅嘉鋃鐺入獄。
卻不想,正是這一舉動,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次,劉賀才是真正徹底得罪霍光,讓他下決心對皇帝本人動了手。